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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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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的怜樱阁厅堂内,兰若和芷如拨亮了庭中的灯火,隔着帷帐纱幕,映出一片明丽朦胧的金色。

    楠焱怜坐在厅堂上首,慢条斯理地饮着一盏南檀的霜露,祭携着珞坐在怜的左下首,堂里立着早间跟着楠焱珞一道来的婢女婆子们。她们全扎着头,几乎是不敢抬头看一看上座的这位夫人的。

    族里几乎人人知道,楠焱族中琳琅一脉血缘单薄,到了上代的老族长,就是怜的祖父一代,只有一个儿子。楠焱怜的母亲出身长清院,在华安庭来看着实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好出身,加之她素来体弱,这桩婚事一直为老族长所不允,前前后后拖了有个四五年,这才最终磨得老族长点了头。

    怜的母亲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没撑过去,就那么殁了,孩子倒是侥幸活了下来,但也没长过五岁,怜的父亲如何受得住这般打击,在怜八岁上一道去了。自那以后楠焱怜便是楠焱族中头一份的尊贵,几乎是在老族长的手心里捧着长大的。老族长一心要把自己这唯一的孙女培养成下一代族长,楠焱怜自小过的便与族中同龄女孩不甚相同。楠焱虽无南檀北芸之流有内宅女子不得涉政的穷规矩,但大多女孩儿小时也是绝对与族中事务无所联系的。

    然而楠焱怜不一样——她自十岁就进了族长处理族务的明雪斋,日日随着祖父学习理事,虽然末了未能继承族长之位,但她于德昌庭也从来是有着一个抹消不了的位置的,她的决定,族长与长老们基本上都是不会有什么反驳的。

    小半刻钟过去了,怜就那么坐着,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下面的婢女们虽然静默无声,但也不免在心中渐渐生了烦躁,一阶魔法师的听力何等敏锐,第一句按下的抱怨甚至还没吐出第三个字来,怜便将茶碗搁下了。

    又是好一阵静默。

    楠焱怜缓缓地扫视了一圈那些惶惶然的婢女婆子,终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我这个人,是素不喜欢热闹的。”

    下头的人一听,心底便是一紧,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就是要打发走她们了。

    果不其然,只听楠焱怜下一句便是:

    “留下必要的几个,旁的,都散了,择日再去领别的差事罢。”

    服侍高门的公子小姐们可以说是件难得的肥差,在德昌庭与华安庭里犹是,平时里吃穿用度无不富余,那么点大的小孩子就算再怎么堆金砌玉地养着也是使不尽的,余下的她们虽然没那个胆子全捞进手里,可到底也能比着旁处多捞些油水,粮仓里的老鼠尚还比别的地儿肥二两,眼看着那个楠焱柔萱一死,楠焱珞就要被接到嫡母处抚养了,这样好大的一块肥肉,她们如何肯撒手?

    但楠焱怜明显根本就没想着问她们的意见,伸手指了立在最后的流苏和疏月之后,又点了几个年纪最小的,便似生了疲意似的摆了摆手,叫她们尽快走。

    立在前头的几个互看几眼,边有个高瘦的婢女一扭一晃地挪了出来,细细地捏着嗓子道。

    “夫人有所不知……二小姐她……”

    话还没说完,楠焱怜身后一个蓄着月白长发的侍女便健步过去,扬手便是两个极响的耳光,那女人痛呼一声,跌坐在地,直指着怜的侍女不可置信地道。

    “你!你竟敢——”

    “夫人面前,你也敢插话?”那侍女眼一瞪,作势又要下手打,后面的怜却不急不缓地道了一声。

    “罢了,琼枝,让她说。”

    那女人瞪了琼枝一眼,这才起身理了理衣襟,冲着怜的方向行了一礼,道。

    “夫人呀,二小姐如今年岁尚小,如何能靠这么几个不经事的丫头片子伺候?我不是说您阁子里的人不上心,”她挤出一副为难的神情,“可是……新人再得力,也不如旧人用着顺手呀!”

    “是呀是呀!”

    后面一众婆子赶忙连声附和。

    “顺手?”怜似是轻笑一声,偏了偏头望着祭与珞的方向,珞微微抖了一下,又往祭的方向缩了缩。

    “我看未必吧。”怜揉一揉额心烙着的一痕殷红的羽状花印,“瞧瞧珞这副稀瘦的样子,你们倒是有胆子说自己顺手?”

    底下那婢女的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了,只哼哼着道,“顺不顺手……那也得主子说了才算呀。”

    “哦?”怜轻轻侧过头去,看着楠焱珞一副惊惶无措的样子,“珞你且说说,这群人,平素里可听你的?你用着可顺手?”

    珞无助地望了楠焱祭一眼,祭紧了紧握着楠焱珞的手,楠焱珞稍稍鼓起些勇气看了上首的楠焱怜一眼,又飞快地扎下脑袋,死命地摇头。

    “不是!二小姐!萱姨娘平素——”那女人当下不干,就要上前跟楠焱珞理论,立在一旁的琼枝直接扣住她的胳膊,朝后那么一撅一扭,那女人“嗷”地一嗓子吼出来,楠焱怜被芷如扶着站起来,漠然地看着她们半是惊惶半是不甘的神情。

    “还有什么可说?”她问。

    琼枝丢开那女人重新退到一边,旁边的几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拉她起来,她恨恨地盯着楠焱怜,咬牙切齿地道。

    “——不过就是仗着嫡母的身份变着法地欺负庶女罢了!”

    楠焱怜的眼神骤然一凝。

    祭突然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似乎正是从楠焱怜的身上辐射开来,仿佛刹那身上便背负了千钧之重,教人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来,那女人歪歪扭扭刚要站起,当下又是被那股莫名的力量给按在了地上。

    威压!

    那就是……一阶的威压!

    “我念着你是馥若轩的旧人,才懒得与你计较,”怜冷冷地开口,“尔等既知我是这华安庭的主母,还敢屡次三番地顶撞,莫不是想以下犯上不成?”

    几个婆子刚想开口辩解,楠焱怜前踏一步,她们身上担着的威压便又是一紧,当下便只能趴伏在地再说不出话。

    “带下去。”

    底下琼枝恭敬地应了一声,连着外头进来的几个侍女婆子一道,又是拖又是拽地将一众人清走了,只有方才被怜点出来的流苏与疏月几个,还呆呆地立在下头,面上不掩惧色。

    带着那头喧闹渐消,楠焱怜才又慢慢地坐了回去,拨一拨茶盏盖子道。

    “时候不早了,那几个……早点带二小姐去楼上休息罢。”

    几个呆愣的小侍女还未缓神,还是其中最年长的那个叫流苏的机灵,抻着一众姐妹向怜谢了恩,才上前抱了楠焱珞。

    珞只趴在流苏的肩头望着祭,好半晌才怯怯地挤了一句“谢谢姐姐”出来。

    祭衔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看着那一众人上了楼,待过了片刻门响,这才敛去面上最后的一点儿笑容,拢着袖子安然地在铺了软垫的大椅里坐着。

    上座的怜又浅浅呷了半盏茶汤,搁下茶盏看着祭道。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来寻我了。”

    祭迎着母亲的审视,不声不响。

    “你倒是个好心的,”楠焱怜轻笑一声,扶了扶脑后一支微有些垂堕的衔珠鸾钗,“治下不严,那是她的祸端,若没本事,再大的委屈也得自己受着,你叫我出面替她挡了,就不怕是她在借你的刀?”

    祭垂了垂眼睛,没有回答。

    “你这样顾惜她可怜她,别到了真有冲突的一日,把自己也替她舍了去,”怜轻轻叹了口气,慢悠悠地道,“若想在这华安庭里痛快活着,便是当了哑巴,也不能跟着一起做聋子瞎子。柔萱她……说不上是个聪明人,但无论如何,也是算不得傻的。”

    祭起身,恭敬地向怜行了一礼,道。

    “母亲教训的是。”

    怜久久地望着面前垂手而立的女儿,心底忽生出了些无力感来。

    自己自小跟着祖父,老族长规矩虽严,但待她也是极疼爱的,自己也自小懂得看祖父的脸色,知道在何时撒撒娇,便能逗得祖父开怀。

    但祭不是。

    她明明和自己这样像,像到和自己小时候甚至找不出半点区别来,但她从来不撒娇,也从来不和自己亲近。

    明明……明明只是说上一两句软话就能顺势解决了的事情,她就是要这样直挺挺地拧到最后。怜有些说不清,她是打定主意拧着劲不肯服软,还是真的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硬碰硬,还有旁的路可以走?

    从那一日开始——从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继承人的那一日开始,她就知道要按着当初祖父培养自己的法子,将祭安稳地送到她未能企及的那个位置上去。现下里的祭,做的似乎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一言一行从不越矩,一词一句从不说满,不管发生什么她似乎都不会着急,只安然留在原地。

    她的确是养出了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只是这样的继承人,太不像她的女儿。

    她就那么看着祭,祭也老老实实地垂着眼,似乎没有打算多说一句。

    怜觉得自己失了力气。

    芷如过来扶她,怜站起来,轻轻道了一句。

    “族里商议过了,这几日便要开剑冢了。你……虽然已经择了剑,但还是要一道过去观礼,再过个几年,开剑冢这件事便就要你来了。”

    楠焱祭恭顺地行礼,应是。

    怜深深地呼了口气,闭了眼,由着芷如将她扶到楼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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