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相斥
“夫人莫要太伤心了,大小姐这还什么都记不起来呢,这样紧着赶着,怎可能亲近?”
怜樱阁二楼怜的卧房里,楠焱怜解散了一头晚烟紫的长发,芷如绞了浸了花汁的热帕子,由着楠焱怜擦脸。
怜听芷如这么说,闷在帕子里无声地笑了一声,这才将帕子复递给芷如道。
“何止是现在,便是之前……茗萱战役以前,她同那达伊洛的一道去茗国之前,又何时跟我亲过?”
“这……不至于呀,”芷如颇有些为难地道,“大小姐不是素来最乖顺懂事的吗?她从来没惹得夫人您生气过呀!”
楠焱怜轻嗤一声。
“我出阁之前……还在坤华堂里随着祖父那会儿,七长老从南境回来,给我祖父带了一方青石的砚台回来。”
芷如眨着眼,似是不理解怜为何要提这个。
“祖父宝贝的不行,莫要说是我,就是旁的下人也是碰都不让碰一下的,”怜慢慢地说,“我那时尚小,不信世界上会有那般好的东西,便总想扒到祖父的案头去看,祖父哪里肯让,怕我跌碎了他的宝贝砚台,愣是收起来不用了也不叫我碰。”
芷如一面替楠焱怜梳着长发,一面默默地听着。
“后来呀,我在祖父柜子的小抽屉里发现了,我当时便得意地很,抱着砚台去给祖父显摆,祖父便急了跟我抢夺起来,”她揉一揉眼角,“我们抢来夺去的时候,那砚台便摔在地上,磕坏了好大一个角。”
“我从没见过祖父那般样子,又是失望,又是生气,我瞧着他几乎都要抬起巴掌来打我了,便吓得直哭。”怜弯一弯唇角,“祖父一见我掉眼泪,便也顾不上他的砚台了,只一心一意来哄我,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若是一个人真的看重某个人,就算他犯了错,那也是甘愿忍下的。”
她抬了抬手,芷如停了手,看着楠焱怜拖着一袭白色的里袍,倚在窗边瞧着天幕上一弯浅淡的残月。
“我教祭事事小心,教她滴水不漏,教她无论如何都不落人口舌,她学的很快,做的也很好。”怜低语着,“因此她从不犯错,从不求我,也从不……信我。”
“我总不能直接去跟她说,你也可以犯错,若是碰到解决不了的事也大可不必怕,莫要说是华安庭中,就是整个楠焱家族,我也做得了这个主。”楠焱怜有些烦躁地扯着床边的帷幕,末了终是撒了手,指间除了缴出的红痕,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有。
“我就这么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轻声说,“我甚至都数不清她有多少年前都没在我眼前哭过了,她做事就这样绝,失望透了,便连个挽回的机会都懒得给我。”
“夫人……”芷如瞧着楠焱怜几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下眼眶里一阵酸热。
“我简直要疑心,除了那怀胎的十个月,我还护过她没有。”怜仰着脸倒在床上,凝望着霞色织金的床帐垂落,“她还得往前走,继续往前走,比我走的要远,比释走的要远,甚至有可能比千载前的第二任至尊还要远。”
“我错了么?”她闭了眼,任凭眼角一点清凉顺着肌肤,流进如墨如雾的长发当中。
第二日的午后,祭临窗翻着一本旧书。
说是翻书,她大抵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的,只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既不能什么也不想,也不能独独静下来去想某一件事。
然后这时候,她房里朝东的窗户,窗框上咚地轻响了一声,祭起先没有在意,但没过多久,便又是连着的几声响。
祭皱着眉头自椅子里滑下来,推开窗户往外看,莫说是人了,窗外的树上便是连只鸟儿都没有。
她本欲关上窗户,耳畔忽听风响,正疑惑间,窗框上又是咚地一声,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祭探出头来再看,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叽——”
耳边传来一声有点不大自然的鸟叫。
祭循着方向望过去,才发现华安庭的另一头,隔过院墙,实际应是隔壁长宓院的地方,一棵樱树伸出两个巨大的枝杈,一个和她年龄所差不多的男孩,蓄着一头发尾有点卷翘的苍白半长发,正挥舞着弹弓笑眯眯地看着她。
祭不由地有些惊奇——她迎住那男孩的目光,略带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那男孩满面笑容地点了点头。
祭长长地叹了口气,冲他点了点头以后,那男孩便跳下树去,消失在院墙的另一头了。
祭从衣架上拽下外袍,推门正要往外走,就见芷如端着果盘上来,见她是要出去的样子,不免问了一句。
“大小姐这是要去哪呀?”
“呆的有些闷了,出去散散心而已。”祭回答道。
“那……要不要和夫人一起去?”芷如试探性地问着,“夫人也刚处理好了族务,正说没事做呢。”
“不必了,”祭摇一摇头,顺着楼梯往楼下去了,“我很快回来。”
芷如将果盘放在临窗的白玉案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边楠焱祭却是从华安庭北边的月门拐进了长宓院里,果然见刚才往自己房间弹石头的那个男孩儿还蹲在那棵樱树底下。她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那男孩见是她过来了,便跳起来自我介绍道。
“你是楠焱祭对吧?我听大长老说你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下,我叫楠焱
灏,叫我灏就行,我住在长明院的桐华馆里。”
“啊……好,呃,你好,灏。”祭没想到他会一下说这么多话,当下有点措手不及。
“大长老现在就在桐华馆呢——她说有东西要给你,我就替她来跑下腿,”楠焱灏伸了个懒腰,一身素白的袍子映着午后的天光,几乎有点耀目,“如果关于大长老或者是长明院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直接问我哦。”
“呃……”祭一面跟着他往长明院的方向走,一面有点忐忑地问了一句,“那个……你,你的袍子?上面为什么没有……?”
“没有徽饰吗?”楠焱灏转回头来,看着她笑了笑。
所谓徽饰,即是标记自身的一种装饰。十二世家在公开场合都会穿一种长袍,通身素白,仅有领口袖口及衣裾等边缘处以不同颜色的丝线纹绣成火焰的形状,这类长袍是世家独有的殊荣——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家族,也代表着不同的特性,而火焰则代表着“力量”。
譬如楠焱徽饰的颜色,便是暗红色,其释义则是“权威”。
力量与权威并存,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
离族在外的时候,这样的世家长袍比互通姓名更有效地讲明自己的出身,已经成为世家之间默认的一种语言。还在长文院上族学的孩子尚无此类殊荣,他们长袍上的徽记还不是火焰的纹形,但尽管如此,也是以暗红色纹绣的。
结合楠焱灏的长袍样式以及现下的时间来看,他应是下了族学还没有多久,可他的长袍上,却干净空白到没有任何暗红存在的痕迹。
“嘛……这也算是、特权的一种吧。”楠焱灏笑了笑,“别人不说的话,三长老的袍子上不是也没有么?”
“诶……啊,好像是的。”
初见的那一晚,或者说是失忆后再次重逢的仪式的那晚,全部族人都穿着素衣,因此楠焱淳澈也并不显得突出。但是后日自己去寻他的时候,他的袍子上倒是真真切切没有任何火焰纹形存在的。
“祭知道三夫人么?”楠焱灏笑眯眯地问,言谈间颇为自来熟,“就是第二任至尊的三夫人。”
“知道的,”祭点一点头,“语夫人,千迟语。”
第二任至尊一妻四妾,膝下诞育最多,唯一得以善终的三夫人。
“祭不觉得奇怪吗?”男孩漫不经心地问,“那位夫人姓千迟,而非楠焱,楠焱族规写明我族不得与外族通婚,并非是什么偏执的血统论,而是我们的血液与外族被人为地设下隔阂,一旦相溶,不把双方烧灼殆尽决不罢休,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夫人是如何嫁给第三任至尊的呢?”
“据说好像是因为她嫁为至尊之妾是在【极东之壁】筑起前……”祭轻声说,“还有那位姓珞岚的五夫人也是如此。”
“答对了。”楠焱灏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响指,“可那个时候楠焱才刚刚成为世家,自己也根基不稳,为何要平白无故地收两支外族的血脉并入楠焱家族呢?”
祭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方缓缓答道。
“大约……是千迟与珞岚两族里,都有楠焱想要的东西吧?”
“并不难猜吧?”楠焱灏背着手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必须要收入族内才能得到的东西会是什么?必须要给予两族庇护才能得到的东西又是什么?”
“是血统么?”祭轻声问,“有别于普通魔法师,甚至也可能有别于人类的血统。”
“千迟的那一支血统叫做【鸿鹄】,而珞岚的那一支,叫做【六叶】。”楠焱灏停住了脚步,认真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