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不负
楠焱祭立时惊得噎住了。
她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楠焱淳澈望了许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灵魂般,努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杀……您是说?杀掉一个和我一样,同出十二世家,同为至尊继承人的……同龄人吗?”
楠焱淳澈点了点头。
“这——这也太——”祭震惊地质疑着,然而她的质问还未完全脱口,就已被楠焱淳澈打断。
“大小姐以为至尊之位是什么?”他轻声说着,像是突然严肃了起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十二世家更清楚至尊的本质,十二世家中也再没有人能比楠焱更清楚一位至尊能为整个家族带来什么——大小姐,楠焱家族,也就是我们,是十二世家中唯有的,不需借助德兰的力量,就能自行编织盛世的存在。这份荣光与鼎盛延续了七千年,可第二任至尊在位的时间,却只有短短的三十八年。”
“这番鼎盛自很早很早以前就被人觊觎着,大小姐。”楠焱淳澈轻轻叹息,“楠焱为何要隐居?当真只是为了躲避人世战火吗?不要说楠焱全族迁居极东时至尊尚在,就算是在他身后,他的子女们也足以支撑起整个东域。那时候德兰的名字还未消湮,而那时的楠焱,从来都是和拥有德兰的达伊洛并称的。”
“从未更替并不是一件好事,长久这件事本身,昭示完满也无可避免被人痛恨。”楠焱淳澈轻轻抚过祭鬓角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水之世家拉菲格与冰之世家艾瑟斯结盟,把持着北境诸国,风之世家温迪斯特主导着整个南部的商贸,炎之世家法尔丝与地之世家格朗德一道拿捏着西南制约国普林赛斯与周边数个国家及势力的更迭与战况,时之世家特维希尔管理着蔓延到整个世界的空间通路托夫里斯,亡灵世家杜德丝则拥有整个东北制约国达坦纳,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影响着兰沼,雷电世家瑞格特掌握着大陆另一边的海境。可是剩下的、仅有的三个从未被更替过的家族呢?楠焱能够实际控制的地方只有萱城,萱城之外的茗国则是由三大世家相互制衡。拉比德数个千年隐于雾森,他们的耳目遍及南檀,却从不敢让南檀成为其真正的附属物。达伊洛长踞西恩特,他们的力量迈不出拱卫着他们也囚禁着他们的那道河川。”
“大小姐,世家之内绝非铁板一块。”他轻声说,“在下希望你知道,也希望你重视,甄选不是玩笑,至尊之位更不是。时至今日其他世家仍未有继承人降生的消息传出,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而大小姐你的名字,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世家熟知了。”
他定定地望着祭的眼睛。
“对他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大小姐,今日的话,我希望你能记住。无论那一日到来时你在哪里,同谁一起,为何奋斗,都请记住,任何看起来已经拥有的东西,若不能为之抗争,它们终有一日会如云烟般消散的。”
祭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长明院。
阳光掠过琉璃瓦堆叠的檐角,在满地花的余烬间浅浅划出一道明暗的界限。她忽然觉出自己就如庭中栽植的这些樱树一样,看似永远烂漫看似永不凋零,但那些都不过是这方宫阙围拢之下暂时堆砌出的假象罢了。
也许从她降生的那一刻开始,楠焱就已经为她的前路做好了所有的选择。
内心滋生出一点细微的、执拗的、满含酸苦的不甘。
也许她这一生,都只能为这楠焱家族,为这重重宫阙而活。
待她回到怜樱阁时已然临近午间,还未走到楼前,就已听得些微喧闹之声。祭稍有些在意,抬眼一看便见一干婢女婆子们正搬抬着几件箱笼,楠焱珞立在后面,揉捏着袖角不知所措。
祭脚步一顿,立在原地,只开口问道。
“出什么事了?”
女孩尚未完全展开的声线仍带了几分稚嫩,但当中的安稳和坚定,却也不可忽视地教人心安。
兰若抬头,一见是祭,便大大地松了口气,敛着裙裾小步跑到她的面前,道。
“您可是回来了大小姐!若再不回来我都要差人去长明院寻了!”
“这是怎么回事?”祭微蹙眉头,望着那边一干讪讪的婢女们。
“是……是这样的,”兰若有些不情愿地道,“夫人前日已经允了二小姐搬过来住的,只是还未定具体日子,今日一大早夫人就被大长老身边的人请去德昌庭一道议事去了。馥若轩那边连招呼也没打……就这么过来了,夫人不在,我也不好做主。”
“这有什么,”祭语气淡淡,“阁里三楼东边儿的屋子还空着,朝向甚好,就这么直接搬进去就行了,边上的捎间还住得下两三个人,留下素来贴身服侍妹妹的丫头,余下的人么……”她顿了下,“兰若姐姐带她们去西边的排厢罢。”
兰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那边的几个婆子还想说什么,祭只一眼轻轻地扫过去,她们便老实闭嘴了。
既得了明示,也就不好那么拖拖拉拉的了,当下便有婢女搬着箱笼往阁子楼上去了。祭默默地在边上站了一会儿,转头往南边的月霖池去了。
据说第二任至尊在时并不住在长荣院内,而是长居于华安庭内的明雪斋。他与正妻楠焱羽桐之间并不和睦,而这份不和在楠焱炽发现她私下软禁自己的女儿,拥有读心能力的楠焱琳琅后更是达到了巅峰。因为琳琅自小能读出母亲对父亲的不满以及对这桩婚事的不甘,楠焱琳琅小时几乎是日日被关在偏房里的,觉察此事的楠焱炽在盛怒之下将楠焱羽桐驱离明雪斋后的坤华堂,到长荣院里和一干妾室们同住去了,而楠焱琳琅则被接到楠焱炽身边亲自抚养,坤华堂就成了她的独馆。
按记载里留下的只字片言,第二任至尊应当是真心疼惜他的这个嫡长女的,他对琳琅的爱重是余下的子女们加在一起都比之不过的。而楠焱琳琅……应当也是一位严明慈和的长姐,对自己的庶弟妹们也一直关照有加,便如馥若轩,就是琳琅特意命人为自己的三弟楠焱馥建起的——他的生母犯下大错被囚禁至死,若无琳琅时时照拂,难说能平安长大。
馥若轩建在华安庭的西南角,与前头的怜樱阁坤华堂等建筑隔了一整个月霖池,平日里芦丛掩映,若是无心,甚至一眼望去都看不见那角落里还有这样一处楼馆。
在楠焱柔萱之前,馥若轩空置了数百年,琳琅一脉素来血脉艰难,族长们为了后宅安生,也多无妾室,那段岁月里的馥若轩,几乎是专给庭里犯错的族人们思过用的。
楠焱祭绕过芦丛,踏上那座显得有些古旧的木栈桥,题着“迟清榭”三字的匾额映在满目枯黄的芦荡里,颇有几分破败的苍凉。
她没有再往馥若轩的方向走了,那里在不曾切实热络的十数载后,再一次迎来不知要持续到何时的空置。祭远远地看着,只觉那座二层小楼像是个迟暮的老人般,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缓慢地沉进了梦乡。
“……姐姐。”低低的呼唤,再度从身后传来。
祭微微一惊,自思绪里脱出,只见楠焱珞立在自己身后,惴惴不安地捏着帕子,连头也不敢抬。
“……是珞啊。”祭勉强笑了一下,从石凳上滑下来,立在珞的面前,两人就这么久久地立着,似是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
“对不起。”
而后,却像是心有灵犀般,几乎是在同时,向对方致以了歉意。
祭有些讶然,抬头却见珞已然小脸涨红,怯怯地道,“流苏……流苏已经同我说了,姐姐是为了楠焱才上了战场的,我姨娘她……就算是父亲在,也没有办法的。”她有些急切地望着祭,声音里却已经夹了泪意,“无论如何,我都怨不到姐姐身上的。”
“我才是,”祭有些怅然,“若是我能再顶用些……”
“不是的姐姐!”珞急的直哭,“瑞嬷嬷她……就是昨天晚上,顶撞姐姐被二长老罚了杖刑的那个嬷嬷,她一直仗着自己的舅姥爷是六长老,就算是从长宁院里出来的也不肯安生,处处挤兑我姨娘。她总是要我姨娘去父亲面前邀宠,我母亲若是不如她的意让她捞不到好处,她便骂我姨娘不争气。”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姨娘总跟我说叫我离她远点,是我太傻了……流苏姐姐昨天晚上说,瑞嬷嬷就是想让姐姐觉得愧疚,让父亲时时关照,她才好捞油水的!”
祭有些震惊,她扶着珞的肩膀,“你们身边的人都……萱姨娘使唤不动么?”
“跟着我母亲……我姨娘从长宓院里过来的只有瑞嬷嬷了,”楠焱珞哽咽着,努力摇着头,“另一个从寞翎族里来的到了年纪已经回去嫁人了,从我小时候就是流苏和疏月两个姐姐照顾我……我姨娘烦了剩下的那帮人想要打发回去,瑞嬷嬷便说我还小,我姨娘也不顶用,说什么也赖着不肯走……”
她泣不成声。
“姐姐……我姨娘是被她们逼着去战场的呀!”她近乎哀求地望着祭,“我好怕,她们能逼着我姨娘上战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逼着我对付姐姐了!我不想呀姐姐,我只想……我只想和我姨娘一块儿安稳地活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