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4.17
—阿卡姆, 3月10日—
人类的身体结构不足以支持长时间的思考, 他们需要休息, 或者说, 睡眠。
躺在床上的时候, 在我头颅的内部,仍有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这是十分特别的体验,伊斯的身体并无痛觉, 我认为这是人类的保护机制, 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 身体以疼痛作为警示。
我把手指移动到太阳穴的位置,闭上了眼。
关于记忆, 精神, 灵魂的关系, 在我所处的时代仍没有被广泛认可的理论。比方说,对于在精神交换中可能出现的记忆丢失状况, 伊斯还没有找到高效的处理方法,对现在的我而言,能做的只有安静地等待记忆的恢复。
那么, 先从身份的确认开始吧。
我的身份是伊斯1219…?
感到了深深的违和感,1219…这似乎并不是我的编号…或者说, 我对这个数字并没有认同感, 这也许也是精神交换的弊端之一。
我的目的是调查伊斯718525,也即委身于格蕾匹斯里中的伊斯人,但为什么要调查?而且…
为什么会派我来调查?她的编号表明, 她来自新生代——纳克特伊斯文明即将被飞水螅击溃的时代,而我来自白垩纪,那时的伊斯文明正欣欣向荣,按理说,即便她有什么问题,也不该由跨越多个世代的我来负责调查。
我并未想出合理的理由,但我不打算浪费时间,如果有疑问,与纳克特联络后便可得到解答。
与其去思考任务的不合理性,不如去思考与我交换的这个人类——
邵杨。
他身上的种种谜团,让我产生了兴趣。
如果说常人的记忆是一片平原,他的记忆就犹如喀斯特地貌一般,充满崎岖和坑洞。被米—戈以技术封锁的记忆是什么?昆扬的历险,与猎犬的对抗,还有飞机上的经历,在这些惊人的事件中,为什么出现了突然的中断?甚至是再往前,那大概是高二升高三的假期吧,他所见到的——
啧,我条件反射地皱起了眉头,大脑的深处再次发出了剧痛,这是个清晰无比的警告。
啊,这也是最让我感到惊奇的,邵杨的身体和记忆,似乎在隐瞒着什么事情,仿佛某种禁制,一旦触碰便会引来疼痛和精神上的冲击。如果是人类的精神,恐怕会因无法忍受冲击带来的痛苦,而将这部分记忆永久地埋藏在深处吧。
这被隐瞒的事情,恐怕与心脏有关。
我又一次把手移向了心脏,它还在虚伪而有力地跳动着。
我可以肯定,这种过于精确而均衡的频率,不是人类所能…啧!
更多的疼痛和冲击海潮般涌来,它们配合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不断地冲刷着我的精神。
冲击持续了十分钟左右,疼痛消失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也沁出了一层细汗。不过我发现自己在笑。
一般来说,嘴角上扬,是在传达积极,喜悦的情绪吧。
我想这应该是邵杨自身留下的不良习惯,和我的性格无关。
但是,在调查格蕾之余,也顺便调查下邵杨吧,这样会更加有趣…不,是会更加有意义。
探查记忆是违背伊斯律的,但是…只要我不说,没人会知道我这么做了。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应该也是精神转移的后遗症,我居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不过——今天太累了,我的时间很充足,对于邵杨记忆的探查,我会循序渐进地进行。
我将意识沉入黑暗之中,放松之后,我便会进入人类所谓的睡眠状态吧。
那么,晚安,世界。
—阿卡姆,3月11日—
我悬浮在黑暗的,粘稠的海洋之中,滋滋的声响清晰无比地敲击着我的耳膜,那是来自黑暗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吮食着我。
我的皮肤,血肉,骨骼,正在成为某个存在的食粮,它以“我”为原料,制作出另一个复制品。
一样的人格,一样的记忆,不一样的只是,那样的我已不再是人类,就如同忒修斯之船一般,如果核心的龙骨被替换了,我还会是原来的我吗?
我无法确定。
随着细胞的更新和记忆的交替,个体的精神状态本身便会发生改变,事实上,对于“经过精神交换的伊斯还是原来的伊斯吗?”这一问题,也有过不少争论。但这些争论很快销声匿迹,伊斯的精神只是为了收集历史和知识而存在,其他无关紧要。
咯吱咯吱。
从我的身体内部,传来了啃食的声音,但我没有抵抗的想法,我像是要溶解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我像是在不断下落,又像是禁止不动,有什么东西正在剥离,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我没有反抗的想法,也没有反抗的必要,我稍微试着反抗,试着在这片混沌的海洋中寻找回身体的存在感,但一种庞大而温柔的力量阻止了我,它坚定地,无法逆转地侵蚀着我。我无法挣扎,无法反抗,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反而酿成了诡异的满足和舒适。
我…
好奇怪…我…
在我的周围,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不对,这是…心跳的声音。
黑暗似乎开始显现出了形状,但就像是在保护我一般,它的样子模糊不清,无法仔细辩识。
啊,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会没有抵抗的想法…
因为是我先向它伸出了手,主动接纳了黑暗的低语。
在那个假期,那个高二与高三之间的假期。
周围似乎明亮了一些,我看到瘦长的人影在晃动,他们发出恼人却又令人着迷的低语。
这是何等亵渎,邪恶的仪式,人类的理智阻止我接近,但同样的,人类的疯狂却又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人影向我靠近,我知道我被发现了,但我动弹不得。
他们,向我伸出了变形的手臂。
接着——
轰!
白光将黑暗的世界撕裂,从裂口中,强劲的风猛烈地灌入,将我高高吹起,失重感和反胃感弥漫在我的四肢百骸,一幕幕闪烁的光斑从我眼前闪过。这是如同服用了辽丹一般的体验,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古老的历史,而是我,或者说,是邵杨亲身经历的体验。
我看到闪电笼罩着纳克特,我将电击炮指向另一名伊斯,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巨大的电浆将伊斯的身体湮没,紧接着,我的视角突然被高高拉起,壮大的纳克特城开始坍塌,我俯视着逃离的伊斯,石块在我的力量下破碎分离,我在城市中肆意游荡破坏,直到这座蕴藏着千古知识的图书馆城沦为一片被黄沙掩埋的废墟,之后夜晚降临,月光如水,在沙地上流淌,我在纳克特的废墟之上,见到了——
啊,这个人,是高中那会儿的…
不对,时间…时间有问题!
这是邵杨的记忆,还是我的记忆,或者…?
疼痛如烟花般炸开,光芒瞬间消失,我又沉入了黑暗之中,再次被那缓慢地,流淌的液体包围…
我听到了谁人的低语。
没错,何必呢?何必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
我只要安静地沉沦下去,沉沦到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这样…就好吗?
当然不好!!
我再一次挣扎起来,可是…
我的手,我的脚呢?
我的四肢,我的躯干呢?
鼓点般的心跳声包围着我,仿佛是为我奏响的悲歌。
我已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在克系的世界之中,人类就像是蚂蚁一般无足轻重。就算我现在有多么热血,多么振奋人心的想法,但在这令人绝望的天堑前,又有什么作用呢?
要认输吗?我…
“邵杨!邵杨!”
我睁开了眼睛,大量的光线涌了进来,花了一点时间,景象终于清晰起来。
“邵杨…你怎么了?”
我看了他一会,关于他的资料慢慢回流到脑中,他是查理,查理皮克曼,食尸鬼的换生灵,我…不,是邵杨的好友。
“我没事。”
我不想看到他担心的样子,便迅速坐起身来,右半边的身体像是在畏惧什么一样,像火车上的水杯一样颤抖不已。我用左手握住右手臂,稍微让身体的颤抖停了下来,收回手的时候,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胸膛——
心脏。
疼痛再一次袭来,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邵杨,你的心脏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你真的没事吗?邵…啊不,伊斯…”查理的语气很是迟疑,“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交换之后的正常反应,我还没有适应这个身体。”
我随口答道,这并非完全的谎言,每个身体都有相契合的精神波动,这导致了精神交换后会出现程度不一的排斥反应。不过,邵杨身体对我的精神的排斥非常轻微,接近于无。
在穿衣和洗漱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我的精神和邵杨的身体很合的来?
这会是巧合吗?
“伊斯,要不去医院看一下吧?”
查理再次担忧地说。
“不必。”
我知道我的语气有些生硬,但我并不想让他有无谓的担心,如果是邵杨,他也会和我一样,避而不谈。
“嗯,好吧…”
查理的声音有些忐忑,他站在门口附近,似乎在等待什么。
“伊斯,今天有物品鉴定地课。”
过了一会,他提醒了一句。
“嗯,我知道。”
回答之后,他露出了一点迷茫的眼神,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等我一起上课。
人类的关系真是麻烦。
不过,也是不错的体验。
我们一同走在不会被阳光直射到的林荫路上,查理明显在观察着我,这不仅仅是对外来者的好奇,还有一点…监视的意味。
从昨天我就发现了,查理,以及格蕾,他们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但是为什么?他们需要记录伊斯迷惑行为吗?
而且,现在正注视我的,不止查理…
我停下了脚步,查理“欸?”了一声,困惑地看着我。
他不知情,那么,是其他的人。
那人躲藏的很好,我稍微偏了偏头,没有任何发现。
再看下去没有意义,我重新迈开脚步,密大里不止一方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为什么?是对伊斯文明不信任吗?还是因为——
邵杨?
奇怪的疑问又增加了,带着种种疑问,我和查理一同走入了物品鉴定的课堂。除了调查格蕾的事情,我明面上的任务是进行交换学习,搜集人类视角对克系知识的资料,此外,还要替邵杨进行课程的修习——应该是要替他拿下学年第一吧,对我而言,这很简单。
课程很快开始了,讲授课程的布洛克教授的神情和他的身体一样虚弱,听了五分钟后,我断定这门课只需要我少许的注意力,于是我拿出了笔记本。
当然不是为了把“这学期因为教团的复苏,所以对课程有新的安排,我们会先讲奈亚相关的物品”这类无聊的话记下,而是为了记录从昨晚到今晨,在我脑中不断闪现的片段。
就在我这么想时,脑内又传来一阵钝痛,但我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话虽如此,持续连绵的疼痛极大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令我无法准确记录我的记忆。
经过了一堂课的努力,我的笔记本上留下了林林散散的几句话,我犹豫了一会,写下“好无聊,怎么还不下课”的字样,结果不出所料,写与记忆无关的话语时十分顺畅,没有一丝阻碍。
看来连留下记录也不行么?
剩下的一节课,我没有再去试图做无用的记录,但我仍在不断地提醒自己——“邵杨的心脏有问题。”
每次去想,便会引来疼痛,再过一阵子,会形成条件反射吧。
很快,物品鉴定课结束了,这两节课没有多少需要记住的内容,只是粗略地介绍了课程的安排和一些基础知识。作业则是分组去展览馆观摩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的复制品。
查理似乎想和我交流作业的情况,但我没有兴致,只是敷衍了两句。到了下午,我与查理,格蕾一同上了生物入门课。小皮洛森教授以略显忧郁和感伤的语调讲述起了飞天水螅,以及被它们毁灭的伊斯文明。
我没有去纠正他的误解,伊斯文明并没有被飞天水螅毁灭,我们只是转移到了更适合我们生存的时空,不过——
“这便是现在的纳克特城,其于1932年为罗伯特麦肯齐,之后以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教授为首的密大探险队又于1935年对其进行了二次考察。之后,纳克特城一度隐藏在黄沙之下,难以追寻…”
吸引我的不是小皮洛森教授的讲话,而是他所展示的图片——
银色的月光像水一样安静地在沙漠上流淌,黑色的巨石顽强地露出沙面,在其下,是曾经辉煌无比的,伟大的纳克特城。
我见过这副图景。
也许不是以人类的双眼,但千真万确地,我曾到过那里,我曾在那废墟之中游荡,又在那蒙上银光的沙地之上,遇到了…
剧痛再次传来,这是让我无法继续思考的疼痛。
我轻轻捂住额头,试图克制住本能的,逃避的想法。
这是不正常的。
这是邵杨的记忆?还是我的记忆?但是不应该…无论是我,还是邵杨,都不应该有类似的记忆,那是20世纪的景象,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而且,还是属于“我”的过去…
等等,邵杨现在在白垩纪…记忆发生在20世纪…现在,我所处的年代是21世纪…
如同那艘不断更换零件的忒修斯之船,好像有什么像龙骨一样,可以把不同的时间段联系在一起,如果说…
“你怎么了?”
冷静的声音从我的右方传来,是格蕾。
格蕾匹斯里,和我同样是伊斯人,却是本次交换的调查对象。
据我所知,针对伊斯的调查只有一种情况——她有触犯伊斯律的嫌疑。
我轻轻摇了摇头,她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听课。
我深深叹了口气,让身体冷静下来。
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邵杨诡异的记忆和心脏…啧,又疼了,我只是想了一下而已…他人对我,或者说对邵杨奇怪的态度,还有对格蕾匹斯里的调查。
我用手指转起笔来,思考着行动计划。
疑似精神交换造成的记忆缺失还没有恢复,当前最优先的是与纳克特取得联络,说明自己的情况。相信密大会提供相应的材料,组装起来并不困难。
至于邵杨…啧,又来…既然是确实发生过的事,除非用高级的法术处理,否则必然留下蛛丝马迹。除了继续探查邵杨的记忆我也可以用其他方法了解他的过去,比如他的家人,他地故乡。
想着想着,课程很快结束了,下课后我去找了史都华先生,顺利地得到了组装通讯器的材料。趁查理去上课的间隙,我在寝室将通讯器组装成型。
其实伊斯通讯器的原理很简单,不过是先对精神波动进行锁定,再与其形成共振,以截断的相位进行信息传输。我将宝石调到了相应的频率,然后开启了通讯。
宝石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了下去,我皱起眉头,这是明显的受到人为干扰的现象。我不认为其他的文明生物有干扰伊斯通讯的能力,能做到干扰的只有熟悉通讯原理的伊斯,但如果是伊斯,它的行为则是违背了伊斯律中关于通信安全的条例。
我没有进行调试,如果真的是外来的干扰,我倒是想知道对方的目的。
随着轻微的“滋”的一声,宝石的光芒稳定下来,一副图像出现在空气中。
…这不是我预订联络的对象。
画面中的伊斯,是1219。
我想伸手关掉通讯,与不同时间的自己通讯不仅是伊斯律的问题,也是对时间秩序的破坏,如果出现了类似锚定的事情,那就更糟糕了。
“别关。”
我停下了动作,紧紧地盯着宝石。
不知何时,那里的精神波动已经改变,不再是1219,而是1925。
19…25?
脑海中翻涌不止,我如同宕机一般,动弹不得,然后——
“我有话对你说,另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