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无根树
原本说的每月十五回碎璧山庄一趟最后被拖到了二十日的晚上,罗瑞心里惴惴不安,虽然说提前打了招呼,但罗三金很可能也会不高兴。其实罗三金经常郁郁寡欢,以前在宫里他过得也没有多么开心。罗瑞认为他是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世间大多人都是如此,按照前人给他规定好的路线,无悲无喜地一直走下去,或者是阴差阳错走上另一条路,继续无悲无喜地一直走下去。罗三金是前者,罗瑞是后者。
夜里漆黑,很远处两个红灯笼在风里左右摇晃,鬼火一般醒目。走近一看,灯笼下面还两个人,正是楚聆月与罗三金。
“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做什么?”如果不是看见了他们,罗瑞恐怕要翻墙进去,“不怕蚊虫叮咬?”
罗三金扑上去搂住他的腰:“我们带了驱蚊的香囊。”
罗瑞回答:“闻见了,怎么跟你之前戴的不一样,馋了别的药物?”
说着他眉头一皱,要把罗三金身上的香囊摘下来。
楚聆月在一旁说:“罗三金自己调的,为了好闻,他多放了点鲜花进去。”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些本事?”罗瑞板起脸,要批评罗三金。
罗三金赶紧跑到楚聆月轮椅后面,讨好地笑着:“爹……”
罗瑞瞧着罗三金的举动,俨然把楚聆月当做了挡箭牌,愈加面色不善:“那你的书都好好看了?还练武吗?怎么伺候庄主?”
听见罗瑞的声音,王头儿和崔叔都从门房里跑出来了,看见罗瑞站在山庄大门口训孩子,乍一看像是来兴师问罪,连忙阻拦:“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深更半夜的多辛苦,先进屋再说。”
罗瑞见这场面属实过于隆重,就不再说话,扭头看向罗三金,又见罗三金点头如捣蒜,只好作罢。他先和王头儿和崔叔见礼,随后上前推过楚聆月的轮椅:“庄主的手臂已经好全了?”
“才过了一个月,哪有这么快?”楚聆月回答,“正好你帮我换药,罗三金年纪不大,手还不稳。”
难道王头儿和崔叔不能帮忙换药?碎璧山庄就三个人,难道也不能相互信任?罗瑞苦笑着摇头,然后又想夫妻都有同床异梦,主仆相互防备能算得了什么。
罗瑞先陪罗三金玩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最近在学什么?身上药气那么重,带着香囊都遮不住。”
见被拆穿,罗三金讪笑着:“还是被发现了啊。”
他干脆正襟危坐:“最近跟着庄主学医术,他说比起练武,学医可能还不会让你那么快气死。”
罗瑞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嗯……”
罗三金追问:“你真这么觉得吗?”
罗瑞没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问:“甘草的功效是什么?”
“啊?嗯……清热解毒、祛痰止咳、补脾益气、缓急止痛、还可以调和多种药物。”
“那它不能和哪些药物一同服用?”
“不能和海藻、京大戟、红大戟、甘遂、芫花同用。”
“那京大戟的功效?”
“泻水逐饮,消肿散结。可以治水肿、臌症、饮停胸胁、疮痈肿毒,但要磨成粉末或者熬煮后才能服用。”
“饮停胸胁是什么病症?”
“水积于胸腔,气机受阻,胸胁胀闷疼痛,气息短促,头脑眩晕,身体转侧或呼吸时胸胁也会疼痛。”
“所以要用京大戟对不对?”得到肯定的反应后,罗瑞又问,“那什么人不能用京大戟来治这种疾病。”
“有孕的女子。”
“嗯……”罗瑞无奈地点头,继而又被气笑,“看来是比练武好一些。只是学医和学武都是任重道远,捡起来了就不能再放下。同样的,它们用在正道上可以救人,用在歪路上可以杀人,但正道和邪路的界限在哪里,就要你自己区分。你我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自然界限也不同。”
“其实我就是想精研一门手艺,为了自保,我没有想害人。”罗三金有些急切。
“所以你暂时没有悬壶济世的想法,只是在诸多认为可以自保的技能中选择了医术,然而医毒不分家,医术也可以说是毒术。你的想法不能说错,那你就保护好自己,坚守底线吧。”
“知道了。”罗三金直觉认为罗瑞话里有话,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练武……不练就不练了,但你也不能手无缚鸡之力,在外生活,最基本的就是身强体健,不然医术学得再好也没用。医者不自医,悬壶济世者里病死的可不在少数。”罗瑞又补充道。
“嗯,知道了,”现在轮到罗三金提问了,“你在节度使府上过得怎么样?”
罗瑞没想到罗三金还能记得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一时间受宠若惊。不过说实话,他也没想过现在的日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这三十年里,似乎只有师父师娘都在的日子才是值得回味的,其余的都是无所谓,所以他也如实回答:“就那样吧。”
罗三金就猜到他是这个回答,顿觉十分无趣:“就知道你不分好坏。”
“这样就不会觉得烦闷。”
“这样也不会觉得欢愉。”
“你说得没错,能察觉自己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是一件好事,也是一种非常可贵的能力,说明你还没有麻木,你对外界的事情还有反应,有反应就会有反抗,”罗瑞揉揉他的头发,“天不早了,好好休息。”
他还记得要给楚聆月换药的事,熟门熟路去了楚聆月卧房,楚聆月果然也在等他。黑夜里他点着油灯,瞳孔被映照得闪闪发亮。
罗瑞并非不会察言观色之人,他扫了一眼楚聆月的表情,发觉他看到自己之后很高兴。至于高兴的原因……罗瑞不明白,也不知道是没想明白还是没有去想。
卧房里花盆中的花繁茂鲜嫩,香气扑鼻,可见楚聆月最近没有把药偷偷倒进花盆。换药的时候发觉也确实如此,楚聆月的伤口结痂愈合,肿胀消散,新生的皮肤平滑光洁,一切正常。
“还疼吗?”
“好多了。”
“再过一个月,应该就不用再包扎了,”罗瑞从床底下拖出医药箱,找出金疮药,“抬手试试,还疼吗?”
“我试着用了暗器,还和以前一样。”楚聆月语带几分得意。
肩膀是很特殊的位置,稍不注意就会落下后遗症。受了这么重的伤都能自医,只靠梅郎官的药物和楚聆月自己的药方到恢复如初,罗瑞对梅郎官和楚聆月都忍不住刮目相看。
“怎么,不信?”楚聆月没听见罗瑞的回答,低头凑过去看他。
楚聆月的大眼睛在夜里精光尽显,罗瑞觉得二人这距离太近了,就往后缩,手一抖碰上楚聆月的伤口。楚聆月疼得“哎呦”一声:“轻点轻点。”
“唉,别乱动。”罗瑞皱眉轻声训斥。
不过楚聆月丝毫没有不悦,还真就乖乖地不动了。罗瑞趁着他安静的时候赶紧换药包扎,因为伤口大好,现在包扎用的细布也薄了许多,楚聆月的肩膀处终于不再鼓鼓囊囊的了。
楚聆月久违的轻松,缓缓晃动手臂,露出满意的笑容:“果然比你儿子强多了。”
罗瑞心说罗三金以前养尊处优的,哪里做过这种粗活?只好回答:“这种手艺,一辈子也不必有,说明主子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楚聆月“噗嗤”一笑:“真会说话,可你儿子以后可能要做个大夫,怎么能不会给人包扎?”
“唉,”罗瑞叹息,“不务正业。”
“一技之长,能一辈子不饿死,哪里算不务正业?”
“庄主你有家财万贯,又医武双修,自然不这么觉得。医者虽然治病救人,但向来为人所轻贱,明明救人于水火危难之间,却不受半点尊重。夫艺人术士,匪能登乎道德之途。就算是太医院院使,也不过就是个正五品的小官,其余都是六品以下,稍不注意就有人头落地的危险。宫廷里的御医尚且如此,更何况民间的郎中?”
罗瑞这话毫无错处,饶是楚聆月一时间也没能想出话来反驳,毕竟能成梅郎官和他自己的人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罗三金练武一途算是绝了,医术虽然有些天分但也没有特别优秀,恐怕将来也是在中九流挣扎混饭的人。
真是稀奇,楚聆月思索,罗瑞明明是个不错的刺客,武艺高强也粗通医术,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转念一想,罗三金还没长大,改变的时候还在后面,万一他虽然武功不行但学医的天赋以后完全展现出来,成为一代名医留名青史也不无可能。师父和前庄主都说做人要谦虚,哪怕轻视也不要从脸上表现更不能说出来,为的就是不落人话柄和出丑。
想到自己的师父和前庄主,楚聆月也是感慨万千,他们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但一辈子也都称得上是谨小慎微,只是谨慎不等于一定能得到善终,他们活得都不容易,命里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世间动荡,境况远比不上当年,每个人都是风雪里的野草,性命哪是自己一个人就能掌握的。
可师父还告诉他:“树有根所以才能开花,人其实也差不多,又像船虽然飘在水里才有用但终究还是要靠岸。乱世里,人是无根树也是苦海舟,但只要遇见对的人或者是放下了原本就应该舍弃的,就是到达了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