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江湖再见
一年后。
春雨细蒙蒙,喜鹊迎春报晓,天气乍暖还寒。木窗前的藤椅上,一人兜着手,全身蜷缩着,如同一只没从冬眠中醒来的猫儿,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
不远处火堆上挂着只铁壶,咕隆咕隆地冒着热气,偶尔柴火哔啵的爆裂声,和着均匀的呼吸声,倒像是唱着一曲家乡阿妈的摇篮曲,更让人昏昏欲睡。
不过急促的脚步声踩踏在木梯上,发出扰人清梦的“咚咚”声,藤椅上的人挠了挠脖颈,不耐烦地翻了个转,拉过狐皮盖过头,直接隔绝外面的一切嘈杂之音。
“琉璃?琉霓?您在哪儿?您”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说着过分标准的官话,着重地带着儿化音,又带着方言,跟“外夷”说汉话似的。
刘霓当做没听见,少女从窗前咚咚地跑过去,又咚咚地跑回来,在门口喘着粗气往屋里张望了许久,才发现藤椅上的刘霓。
少女一把扯开盖在刘霓身上的狐皮,拽着刘霓的手就要往外拖:“您快点儿起来,误事儿呢?老师叫您去接人呢?”
“您轻点儿,轻点儿,别整我胳膊腿给掰断了。”刘霓哭笑不得。
刘霓不愿意,任由少女怎么用劲,都拽不起她,那少女大概也看出刘霓故意不配合,气得插着腰,气鼓鼓地直飙当地方言:“你以为我愿意叫你啊!若不是老师之前交代过,我才不愿意叫你呢,哼!”
刘霓来这儿大半年,能听懂她的话,少女脸上常年红彤的脸颊此时更鲜艳,刘霓坐起,笑问:“阿香,到底什么事?”
叫阿香的少女倒了碗热水吹了又吹,没喝就说:“还不是驿栈的事儿,京里来的大官,今日就要到咱们龙场。”
刘霓无所谓地撇嘴,问:“你老师呢?”
阿香被热水烫得跳脚,但口又渴,这都是一路跑过来寻她才这样的,瞪着一双葡萄模样的大眼:“什么‘您老师’,是我一个人的老师吗?也是您的老师好不好。”
这姑娘“您”“你”不分,刘霓改口:“咱们的老师呢?”
阿香哼了声,才说:“昨晚喝醉了,现在还没醒呢?叫醒了也没用,明天清醒还差不多。”少女说完又自顾自喝完碗中的水。
刘霓这下知道她为什么着急了,不过她站起时又问:“那达岩师兄呢?”刘霓本想直接问达岩,不过不想惹小姑娘不高兴,加了个师兄。
可无巧不成拙,阿香一听刘霓这话中的停顿,又立马不高兴:“大师兄今日有课呢。”又小声的用方言嘟囔了句:“不然怎么会叫你。”一脸颇为不情愿。
刘霓挑眉,“人到了?”
阿香即便不是十分情愿,可也分得清孰轻孰重,立马正色道:“刚才便来报说有半个时辰到,如今寻您花了这些时间,怕还有不到两刻的时间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霓手脚麻利地换上驿吏的服饰,戴上黑色的皂角纱帽,套上鞋转身,便见阿香瞧着她发起呆来。
刘霓对她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来,惹得小姑娘忍不住“呸”了声,又止不住在心里想:龙场驿栈这些人里,就数她穿那吏服最好看,高挑笔直,飒爽英姿。
驿栈离刘霓住的地方不远,一条蜿蜒的山路往下,官道旁一块宽阔平整的地方便是龙场驿栈,刘霓站在屋子前就能看到驿栈的屋顶。
刘霓一路小跑,半道遇见驿吏罗武,抱着肚子吭哧吭哧的往驿栈方向跑,见到刘霓忙不迭地停下,行了个官礼。刘霓眼快,但比不过从另一道上冲过来,驿吏冯进的脚更快,眼看就要撞到胖乎乎的罗武,刘霓只能出手。
罗武就感觉原地转了个圈,停下来就看到面对面的冯进,跟他一样懵地瞪着对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霓出声打破两人大眼对小眼,“我们快些去驿栈,来不及了。”
罗武摸了摸凸出的大肚腩,点头:“快点快点。”率先就要往驿栈方向冲去,又被刘霓叫住,她指了指自己脑袋,说:“歪了。”
罗武没反应过来,冯进一把纠过他的吏帽,帮他带正。罗武也不客气,用他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提过冯进竹竿似的腰身,帮他把腰带纠正,两人还用本地方言各问候了对方一句。
刘霓莞尔,对于他们之间的恩怨她从不参合,只是过分了才偶尔出手,一切自有龙场驿丞,也就是阿香口中宿醉未醒的“老师”主持公道。
三人刚跨进驿栈,里面早已乱成一团,宿醉没醒的驿丞指望不上,但京城里来的巡抚总要迎接,怪只怪“情报”有误,或是这“京老爷”故意使坏,给了明日才到的错误消息,让他们来了个“措手不及”。
罗武哼哼嗤嗤,“搞‘突然袭击’,就想着抓住‘把柄’以行要挟贿赂之事,可见是个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手。”
冯进反驳:“咱们这里有什么油水可捞?不过人一瞧你这模样,肯定就是‘中饱私囊’的典型。”说完还不忘瞥了眼罗武的肚子。
刘霓无语,每次两人一开口,最终都会回到“人身攻击”上。听阿香说,最早也是因为冯进嘴贱,说了一嘴罗武胖得像“芋头”,结果传到罗武耳朵,气得他脸红脖子粗,大骂冯进瘦得像“竹竿”“棺材板板”
只这梁子结下了就没那么容易解开,毕竟容貌身材这东西,不是说不想就看不见的。
刘霓扶额,拉住他俩郑重声明:“这事比较急,搞不好惹得‘京官老爷’不高兴,驿丞也保不住,到时咱们被人‘一锅端’。”刘霓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明白了吗?”哭都没地方哭。
罗武和冯进逐一点头,刘霓:“那好,听我指挥,好好做事,过了今日你俩再怎么不对付都行,就今日不可以。”
把话说明白,把事情讲严重,迎接安排诸事就顺畅多了,按着品阶摆了仪仗,罗武来问:“果品那边可要放咱们特产?琉璃?”
罗武连叫了两声,刘霓才恍惚过来,见刘霓心不在焉,又赶紧重复了刚才的话,刘霓点头,“摆上吧。”
罗武回头拿粑糕时,觉得刚才刘霓恍惚的时候有些奇怪,没有往常的平易近人,怎么说呢?就是有些冷有些远,不像平日里的闲散甜淡,倒有种说不出的深沉,让人难以琢磨。
罗武很想把此刻的想法说出来,可一见身边杵着根“竹竿”,那说话的欲望就消散了,倒是“竹竿”冯进却说:“琉璃怎么了?样子好怪哦,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罗武很想怼他,关你屁事啊!不过他终是忍住了八卦之心,“刚才你跟她说什么了?”
冯进抓抓下巴,罗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须也学人撸?
“也没说什么啊?就说这次巡抚大人姓‘温’,我猜会不会这次来的京官大人,是琉璃的旧相识?”
罗武斜斜地挑了挑上嘴唇,不阴不阳地说:“可别忘了驿丞交代过什么,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也不要乱说。”
都搬出“驿丞”来了,冯进嗤了他一声,瞪了他一眼后转身。
而他俩口中“奇怪”的刘霓,确实“心事重重”。
快一年了吧,刘霓心想。本以为山高皇帝远,此生再见机会渺茫,可一听到此次巡抚大人姓“温”时,刘霓的心就控制不住地想了许多:想起以前很多的事,和他有关的,也有很多与他无关的。
前尘往事,再见故人,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是大方地上前说一声:好久不见,一切还好吗?还是躲得远远的,直到他离开?
前面嘚嘚的马蹄急蹄声,紧接着奏起欢迎的乐曲,罗武和冯进异口同声:“来了来了。”
在众人的拥挤下,刘霓老老实实地站在迎接的队伍中,恭肃地站着迎接路经此地的巡抚大人一行。驿栈除了物资运送、消息传递等军事枢纽之用,还具迎送路经此地的官员巡查卸任的职责。
队伍为首,马上一鬓须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在随从扶持下下了马,旁边书童模样的人拿出文书,罗武速速浏览,忙不迭向那老者行礼:“卑职见过温大人。”
刘霓的心在那一声“温大人”之后,迅速地回落,却也没有落回原处,反而越落越深。
其实,队伍过来时,她一眼扫过便知此“温”非彼“温”,只是缓缓安心又隐隐失落罢了。
午时阳光灿烂,就如罗武和冯进脸上的笑容,哄得本来长途跋涉一脸倦意的“京老爷”,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把人安顿下来,刘霓才觉出饥肠辘辘,早晨为睡个回笼觉,连早饭都没吃,此时忙乎下来才发现腹中空鸣抗议,便趁着众人不注意,往后山那条路小跑了回去。
阳光灿灿,路边漫山遍野的小草野花,迎着阳光欢快地成长,绿意茵茵,蝶舞翩翩,山花烂漫,随性恣意。刘霓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有什么比在这片土地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来得更加快活的呢?
刘霓没有回自个住所,她到的是阿香口中宿醉不醒的“老师”,罗武和冯进的上司驿丞王寿韧的“府邸”,同样的木制阁楼,推开门时,刘霓警锐地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停了下来,凝神聚力,这是她以前常年徘徊生死边缘,时时紧绷而总结出的预感,从不出错。
她极力感觉,不敢轻举妄动。
而屋檐上俯视她的视线,觉察她的异样,屏息静气,尽量减少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