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是而非
诏狱宗卷室,温佐珩获罪的卷宗摆在刘霓跟前,他“结党营私”的罪证是因为一封匿名告密信,而在帝都有名的酒楼“邵春斋”抓到他时,出现的“党同”跟告密信上的名单刚好一致。
人证物证齐全的证据确凿,只是太齐全,倒让人想起“栽赃嫁祸”,没有审讯结果,所以他身上的伤,怕是不肯认罪而招致
刘霓盯着那份告密信,陷入沉思。
这时有人进来,刘霓盖上宗卷。狱吏通报,要见她的是府舍内官元宝身边的人,刘霓眉头一蹙,怕不是他又出了什么事?
元宝身边的府舍内侍,带话说:“温公子一直不肯吃东西,现在连药都不好好喝了。奴才们依大人的吩咐给强喂了些,不想温公子晕了过去,只得叫来大夫诊治。”
刘霓的唇抿得紧,问:“大夫怎么说?”
内侍回:“说,说是长期饥饿身体虚弱,还有伤筋动骨的外伤,再加上,加上长期郁结一时气怒攻心才晕了过去,叮嘱要好生休养,不可再动怒。可公子醒来后还是不肯好好吃药。”
元宝怕是拿温佐珩无法,只能求助刘霓。
刘霓想了想,决定回去看个究竟。
而这时,又有人进来,狱吏来不及通报,但又不敢得罪要进来的人,只能一边虚虚拦着一边劝说:“刘大人,咱们大人大人!”
“滚一边去!”有人呵斥狱吏。
那人身形未至,阴渗渗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哟哟哟,瞧把霓妹妹心疼得,心都要跟着飞回去了。”
来人黑衣罩甲,眉淡近无,正是刘景的义子刘峰,刘霓的义兄。
刘霓叫那内侍先回去,跟刘峰点了个头,便开始收拾桌面的卷宗。而刘峰也叫身边的人在外面等候,轻飘飘地走到案几前,突然伸出翘着兰花指的手,踮着食指轻轻地压在要合上的卷宗上,邪挑着眉眼:“我才来,你就要走?”
“有事。”
刘峰鼻息急喷了两下:“霓妹为了那人如此心急如焚、大费周章,做哥哥的很是吃味。”
一股脂粉味冲鼻,刘霓微后仰,拉开与刘峰的距离,瞧着刘峰今日的架势,没有一番周旋,怕是不肯轻易放过,便也嬉笑起来:“哥哥说的哪里话,一个阶下囚,怎能跟哥哥比,哥哥多心了。”
刘霓拂开刘峰的手,皮笑肉不笑:“闭门思过才几日,哥哥越发龙马精神,义父昨儿个还跟我提起你,叫我多长个心眼,别什么人都信,也别什么都不信。你说呢哥哥?”
刘峰的手一顿。
前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越获罪流放南京,押解的正是刘峰,义父临行前曾交代要好好看管,谁知刘峰自作主张非要给王越一点苦头吃,吃点苦头也就算了,却被人动了手脚,给暗杀了!且寻找凶手完全无线索。这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扣在刘景头上。
人是死在押解流放的路上,而押解的刘峰是刘景的义子,几乎所有的人,都猜想是刘景授意,言官们又开始蠢蠢欲动,恰时刘景刚任“内行厂公”,一时非议刘景之声汹涌澎湃,嗡嗡不绝于天听。
为此刘景狠狠地叱骂“败事有余”的刘峰,命他闭门思过。
刘峰这次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把身边的人彻查个遍,仍旧毫无所获,只能把身边亲信推出去顶罪,获了个“失察”的罪名。
刘峰吃了这么大个瘪,“哑巴吃黄连”,不仅损兵折将还失了义父的信任,闭门思过关禁闭,期满后出来拜见义父都被拒之门外,正愁闷着呢。
刘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挑人最在意的刺。
恼归恼,刘峰转眸间见刘霓五官淡秀,瞳仁漆黑莹亮,眉尾露出一丝得逞之色,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邪魅狷狂,心中一荡,嘴上却不饶:“妹妹可得感谢我这个做哥哥的,犯了错遭了罚,不是让你在义父面前有机会多讨功劳多风光?我这也是在帮妹妹。”说完便伸手去抓刘霓。
刘霓脸色一沉,目光微闪,手腕轻翻,一柄寒光闪闪的钢刃赫然出现在两人中间。
刘峰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般,伸出去的“爪子”缓慢僵硬地往回收,讪笑道:“嘿嘿,不过是想跟妹妹套个亲近,不当真的不当真。”
刘峰顾忌刘霓手中那把薄如蝉翼的钢刀,刀长不过肘,却泛着似铁非铁的玄光。刘霓擅长短刀,刘峰一时色迷心窍,竟忘了她从来都是刀不离身。
刘峰占不到半点好处,碰了满鼻子的灰,总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败下阵,便想在言语上抖机灵:“妹妹现在说话越发精髓了,这转移话题的功夫,连我都着了道。”本就是想嘲讽她“□□熏心”的事,不想却被带偏到他“闭门思过”的事上。
刘霓懒得理他,刘峰就是个“找茬专业户”。
“温佐珩这小子是长得不错,可惜性情古板固执,满口仁义道德,不是那种会解风情的男人,竟不知原是妹妹好的是这一口?还是那人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刘峰言语极近猥琐。
刘霓冷淡瞟他一眼,“你想多了。”
刘峰哈笑,“我们霓大人可是帝都赫赫有名的‘女魔头’,温佐珩这头小白羊落入魔爪,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下次若见着他,是不是得改口叫声‘妹夫’啦?”不依不饶。
“无聊!”刘霓干脆坐下喝茶,还给刘峰倒了碗,刘峰大约嫌这里的茶叶不好,碰都没碰。
见刘霓冷淡不受激,刘峰又换了方向:“这豢养男犯,当朝闻所未闻,我们享受义父的荫蔽,可义父也有义父的难处,你可别做得太过分,坏了义父的清誉。”
好像说得自己有多无辜似的,刘霓怼他:“你那一府的姬妾,可都是心甘情愿的?义父可没少给你擦屁股。”他强抢民女霸占□□的事还少吗?
刘峰也不气,边梳理乌纱帽上垂下的流苏,边说:“男子自是跟女子不一样,我抱得美人归,那是风流韵事一桩,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我不动宫里的贵人就是。只你就不一样了,难免要吃些排头。”
刘霓最讨厌他这副嘴脸,从小到大,无论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总要跟刘霓争个高低,争不过的时候就拿刘霓是个女子来说事。
刘霓以前很生气,气到打他一顿打到服为止,但每次两人“打架”最后受罚的总是她。后来刘霓学乖了,他要说就说,要挤压就挤压呗,总不能要求一个处处不如你、又爱挑事的敏感“鬼”跟你和睦相处吧。
“您说完了?说完我先回去,我们改日再叙?”刘霓喝完碗中的茶,站起身要走。
吊儿郎当,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刘峰自小也最恨她这副高傲冷清的模样,什么都不争,但所有人都喜欢她,连义父也是。
刘峰讥讽:“人家会要你?你配得上温佐珩?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锦衣卫‘女魔头’,在那些卫道士的口中你是邪恶反派,人家是正派人士,你是坏人,坏人怎么能跟好人在一起,正邪不两立,懂吗?”
正邪不两立!又是正邪不两立。温佐珩以这个跟她冷眼对抗,对她所在乎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她忍了!
可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刘峰有什么资格跟她论这个,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刘霓虽怒但也懒得辩驳,扭身直接出门。刘峰认为自己占了上风,要追上去继续羞辱,似乎看到刘霓“吃瘪”他很开心。
可身形被什么猛地一拽,“滋啦”一声巨响,清脆的裂帛之音,在沉闷的室内异常刺耳。
随后刘霓的“哈哈”大笑声传来:“刘大人还是赶紧回家换衣服,别光着腚被人举报衣冠不整!不懂礼仪!不敬天子!”
原来在刚刚刘峰靠近刘霓时,刘霓不仅亮出钢刀唬退他,还暗地里把他的袍角钉死在椅腿,现在他一动袍子就被扯烂。
刘峰盯了眼被扯开了半身长的口子,怒笑道:“哥哥等着妹妹收服温佐珩!或是等着妹妹改邪归正投了敌派,我跟义父亲手了解了你。届时念着旧情,我一定会给你个痛快!”
天气阴沉更胜昨日,呼出的热气瞬间结霜,凝固到眉毛发梢。北风刮腾,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路过的也紧衣缩脑。
现在想来,当初为心中的那一点点执念把温佐珩带回府舍,有欠考虑,即便自己走的端行得正,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可刘霓是谁,不是你说不能干吱吱歪歪她就会缩手缩脚的人,非议流言谁人背后没有?有问题,那想方设法去解决问题好了,总不会傻到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吧。
所以跟温佐珩的说话方式,“激将”只会适得其反。因为无论缘由,既定的事实:刘霓是刘景的义女,即使现今无法判定立场对错,可也如他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她准备回去好好跟他说一说,诚心诚意的。
回到时,府舍内官元宝来报说:温佐珩喝了药,也吃了些靡粥。刘霓“嗯”了声,推门进去,内侍正给昏睡中的温佐珩擦汗,刘霓顿了下,示意内侍不要出声,接过帕子。
内侍悄然退下。
目光所至,他脸上的淤肿比之昨日消散不少,浑身一股药香之气,比之初见时干净清爽,可眼窝底下一团青黑,脸白透出蜡黄气色,竟透出几分孱弱枯萎之相。
不过须臾,他的额上很快又冒出豆大的汗珠
刘霓沉了沉,用帕巾上前轻轻地擦拭。
触碰引来床上的人不舒适,他眉头蹙紧,无意识地加重了呼吸。刘霓顿了顿,又继续用帕巾沿着脸颊往下,瞧见他衣领处汗湿了一片,想必后背怕已然被汗水湿透,正犹豫要不要叫人进来给他换身干爽中衣时。
他醒了。
目光深邃而沉静,盯向刘霓的眼眸,迷离朦胧。刘霓捏着帕子的手悄然收回,挪到离床稍远的地方重新坐下,也静静地瞧着他。
似看清了眼前之人,他目光渐冷。
刘霓心中讪笑,之前是刚醒的懵懂,没认出她来吧。
等了一瞬,彼此都不说话,见他情绪尚且平稳,刘霓斟酌着用词,开口:“恐怕我现在说当初无心,只单纯地想救你出来,你未必会信。我也不为自己辩解,只现在事情已经这般状况,我有心放你也不是现在说放就能放了。”
他的目光漠然中含着讥讽。
刘霓继续:“当初我擅用职权把你带回,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瞒也不可能。如果我现在把你送回诏狱,平反需要一段时日,而这段日子里,恐怕失去我的庇护,诏狱里恐难保你的平安。”
温佐珩移开目光,看向虚空的某处。
“我不知你是否有宿敌,得罪过什么人,如果他们这时候要加害与你,便十分有利。”刘霓摩挲手中的汗帕,又说:“你被我带回来又送回去,就会让人容易产生各种猜想。”
“猜想你已经是我的人?还是被我放弃。你口中所说的正派会举着‘正义’的旗号来除掉你这个‘耻辱’,而我的宿敌也会找上你;你被我放弃就意味着死亡,他们认为你是污点,跟我这个‘女魔头’同处一室后,不杀你决不罢休;还有一直跟我不对付的刘峰,也不会放过你。”
刘霓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刘峰那人十分变态,什么事都干得出,整个人就是个疯子。”所以除非他得以自由清白,不然让疯子有机会,他恐怕会生不如死。
但愿他能听出她的诚心诚意。
温佐珩一直盯着头顶的纱帐一声不吭,刘霓不奢望他能立马接受她的说辞,即使是冷脸冷目,也好过前两次的高亢抵触。
起码沉默已经代表听了。
两相静谧,床上的人仍一动不动仿若沉睡了般。
刘霓有种恍惚回到小时候,当她知道哀求哭泣都没人理她时,那种空寂如无根浮萍的孤寂,淹没在强硬的外表之下,多少年都不曾显露。
刘霓垂眸,心中多少有些凄然,也有些理不清自个此时此刻的思绪。
这时,突兀的“笃笃”敲门声,击碎了这“诡异”的沉静,是元宝送药过来。刘霓放下手中的巾帕,站起身。
“你好好休养,即便得以平反,你也需要一个强壮的身体,来应付外面的诸多事宜。”说完便转身离开。
元宝进来细声道:“温公子,该吃药了。”
杨怀忠今日一天都在外头跑,回来给刘霓报今日在外头的查获进展后,出来时正好碰到元宝端着药碗从温佐珩那屋出来。
杨怀忠起了八卦心,蹲在阴暗处准备吓一吓人,人没到跟前就听元宝轻飘飘说:“幼不幼稚,老大不小的人还想用这么无聊的法子捉弄人。”
见哄骗不到元宝,杨怀忠笑嘻嘻地走出来,“今日怎样啊,可驯服了?”
元宝看着药碗的眼睛抬起白他一眼,“你以为是野马?!”
杨怀忠噗嗤一声,压着笑声:“哈哈,这可不是我说的。若真是匹野马,咱们‘伯乐’大人,可算是遇到一匹千载难逢的烈性宝马。”
杨怀忠不傻,回到府舍就问了前院的人,自然知道温佐珩被强喂药,又饿昏迷请了大夫,就不知道刘霓有没有“大动干戈”。
元宝兀自沉吟,“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什么不对?”见他又盯着那药碗发呆,杨怀忠问:“你们真灌人药了?”因为刘霓说过,不喝就灌。
元宝扭头蹬他,呼呼道:“大人也说过再不让你回来了呢!”那些都是气话还能当真?
再说元宝也没那个胆啊?只不过是好言相劝加上硬给了两勺药汤
杨怀忠讪笑,摸着鼻子悻悻地走了。陈年旧事,不足为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