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步步展露的锋芒(7)
步步展露的锋芒(7)
长公主府离皇城很近, 占地之广、景致之美,都是京城里一等一的。
不需说,长公主很得之前已故的两位皇帝看重。
书房中, 时阁老坐在书案近前的座椅上, 满脸愁容地望着长公主, “皇上说什么让我将功补过, 推荐出替补西域总督的人, 原本是美差, 现在这情形,却容不得我徇一星半点儿的私情。”
他因着在御书房罚跪的时间太久, 身体自然是不舒坦, 这几日寻机请一半日的假是很正常的,他用来到长公主这里讨说法。
长公主睨他一眼,笑容柔和,“次辅错了, 便是你没被寻到错处,那也不是没差。”
“哦?这话怎么说?”时阁老问道。
“西域那边的几个出色的总兵, 都是萧拓的旧部, 对他忠心耿耿, 谁做了那边的总督,都是个摆设而已,只看心性是否安分。”
时阁老不是没考虑过这些,但是看法不同:“将士离了沙场, 进到官场, 袍泽之情自然会被是非慢慢消磨掉。只要派遣过去的人治下有方,懂得变通,何愁坐不稳一方总督的位子?”
“那你倒是说说, 谁有这样的才干?”长公主淡然反问。
“……就是斟酌不出,才来请殿下赐教。”
“目前而言,并没有。”长公主显得非常耐心,徐徐道,“只要关乎军权、用兵,多少个你和我,都敌不过萧兰业,开罪你们,至多是丢官罢职,开罪他,却要拼上身家性命。何况……”她目光流转,没将话说尽。
时阁老觉得更糟心了,“那可怎么办?”眼下容不得他顾及别的,把皇帝应付过去是当务之急。毕竟,再深的谋虑,也架不住暴君翻脸无情。
长公主见这情形,便知对方的心已乱了,说再多是白费口舌不说,说不定还会惹得他心生不满,笑一笑,取出一张笺纸,推到桌案前面,“这事情要揣摩着萧兰业的心思行事,反复思量之后,帮你备下了几个人选,你誊录下来,呈给皇上就是了。”
时阁老神色立时一缓,起身到了案前,看过那张名单,沉思
后道:“这份名单,跟我和首辅都不搭边啊……合着殿下的心思不是卖个人情给首辅?”
“他要的就是你给他换个摆设在西域杵着。”长公主笑容柔和,“况且,这事情而言,是明摆着的,皇上第一时间一定是要他给个人选,他必然是婉拒了,不想揽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且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你。”
时阁老又是恼火又是沮丧:原来,自己又被萧拓算计了,长公主要是不点破,他到此刻都还没回过味儿来。
“那么……”他竭力转动着脑筋,“何不推荐西域那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总兵?我们可以做些文章,挑拨一番,惹得他们几个对首辅心生怨怼。”
长公主失笑,“那怎么成?你是被皇上这般责罚弄得乱了心神,失了冷静。这类事情,皇上只会依照萧拓的意思行事,名单递上去,她要先让萧兰业过目,萧兰业不同意,单子就会被打回到你手里,直到你给出的名单让他满意。”
时阁老闻言,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这叫个什么事儿?沾亲带故的皇帝总让他如履薄冰,对皇帝该有着亡国之恨的长公主倒是给他指路的明灯。固然是两方面都掺杂了种种是非,目的都不单纯,可要论心胸,他觉得长公主更胜一筹,要论冷血,皇帝是这天底下独一份儿。
皇帝正在跟杨锦瑟说话:“叶奕宁的事,你派人手到金陵查探一番。”
杨锦瑟称是。
“不过,这事情,唐攸宁、叶奕宁那边恐怕已经在查了,你们只尽你们的力就是了。”遇到厉害的角色了,皇帝也不能让自己的人手忽然变得格外伶俐敏捷,便只是做分内事,因而又交给杨锦瑟一道亲笔书写的圣旨:“那些记不得,跟宋家要个说法却是必然。自家的闺秀住到了军侯的别院,存的是什么心思?”
杨锦瑟眼中闪过喜悦的光彩:“是。”
皇帝望她一眼,唇角微扬,“你多少年都是这样,说话动辄就开罪人,心里却很是在意一些人。”
杨锦瑟笑一笑,没吱声,心说您又何尝不是这样?面冷嘴毒已成习惯,不需要甚至不希望谁对
自己有好印象罢了。
萧拓给林陌安排的官职是京卫指挥使,比林陌期许的差了些,却也是实打实地好差事。走马上任的日子不远了,他得空就到别院看一看宋宛竹。
此刻,两人并肩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林陌道:“可曾好生歇息?有没有觉着哪儿不舒坦?”继上次见过叶奕宁之后,她思虑太多,身子不适。
“我一切都好。”宋宛竹转头瞧着他的侧脸,“侯爷思虑周全,安排的人手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真是感激不尽。”
“这不就见外了?”林陌笑微微地凝她一眼。
宋宛竹有些般慌乱地垂下头,粉面含羞。
林陌笑意更浓,“昨日收到令尊的书信,令堂已在进京途中。”
“是么?”宋宛竹讶然,“我还以为,家里会派人接我回金陵。”
“又要与我相隔千里?”
“不是……只是……”宋宛竹飞快地睇他一眼,贝齿轻轻咬住了唇。
林陌语气柔和似春风,“什么都别管,听我安排,好么?”
宋宛竹微红了脸,乖顺地道:“好。日后种种,妾身全听侯爷的。”
林陌更加愉悦。他喜欢的,只能是这般柔顺无城府的女子。而那个强势的女子,似乎是用来随时让他想起宛竹的。
宋宛竹踌躇片刻,低声道:“可是侯爷与夫人的事,到底让我于心难安。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全是我的过错?”
想起叶奕宁一句句刺心的话,林陌蹙了蹙眉,“怎么这么问?”
“我是想着,若因我而起,理当向夫人再三赔罪。”宋宛竹语声低低的,柔柔的,“除了留在侯爷身边服侍,我真的别无他求。夫人明白了这一点,大抵就会释怀,侯爷一定要和她说清楚这一点。”
林陌目露几分怜惜,“你这过于纯良的性子,会吃亏的。”
“吃亏是福。”宋宛竹认真地道。
林陌弯了弯唇角。吃亏怎么可能是福?权利、地位,你不争不绞尽脑汁地斡旋,便会一直籍籍无名。奕宁似是天生就是这种人,而宛竹则过于单纯了些,全不明白这些。
只是…
…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处。
遐思间,跟随来别院的小厮健步如飞地来禀:“侯爷,太夫人请您即刻回府,说有要紧的事跟您说。”
林陌微微蹙了蹙眉,嗯了一声,交代宋宛竹两句,回了府中。
太夫人坐在三围罗汉床上,任谁都看得出她惊疑不定,似是受了什么惊吓。
“娘,”林陌快步走到她面前,担心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我去见过首辅夫人了。”太夫人语声有气无力的,“她跟我说了一些话,我越琢磨越是后怕。”
“您别急,慢慢说给我听就是了。”林陌在一旁落座。
太夫人反复回想,确认无误之后,尽量照原样复述给林陌听。
“萧夫人真是那样说的?”林陌挑眉,当下不能相信。
人情中最不济的法子,也是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枣儿,唐攸宁这就跟他翻脸了?
是为了更大的益处,还是为了与奕宁的交情?可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唐攸宁最务实是必然,怎么能在他母亲面前说宛竹的不是?
“我还能骗你不成?”太夫人打量着儿子的神色,见他思虑重重的样子,先前的顾虑更重,“她的一些话是很难听,可有些话却真是有些道理的,我不得不放在心里。”
“那您是什么意思?”林陌听着话音儿不对,浓眉便蹙了起来。
太夫人的态度反倒因他反应更坚定:“宋氏的事,要从长计议。为免落人口实,人也不能在你名下的别院住着,更不能住在我们林家名下的别院,我要尽快把人安置到别处。”
“安置到哪里?”林陌语气已然明显不佳。
“不管安置到哪里,都不是你该关心的!”儿子给自己脸色看,太夫人从来就受不得,今日忍了这么久,已是破例,“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为的就是你跟我作威作福么?!”
林陌连忙起身行礼,低声道:“我怎么敢,您多虑了。”
“宋家那边,我要再差人仔细打听一番。”太夫人趁机说了自己的主张,“如果打听到宋小姐品行不端,那也就罢了。你先前娶的叶氏
全不把我当回事,以至于如今很多下人不受支使也罢了,还相继辞了差事,不给林府当差了,家里眼看着就要乱成一锅粥。你若是再娶个品行不端的,那么别人要怀疑的就是我们林家容不得人,倒是你纵然地位超然,又有何用?正经高门的良配,是如何也不会青睐于你的!”
“可您也不能只听萧夫人的一面之词,她说的兴许只是气话……”
“她有什么好气的?那不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家自己都承认了,你还给她戴什么高帽子?”太夫人加重语气,“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你要么让宋宛竹这就回金陵,要不然就让我安排她暂居之处。说到底,为了你们彼此的名声,也该避嫌。”
林陌欲言又止,再看一眼母亲铁青的脸色,沉默下去。
父亲在他两岁那年病故,是寡母一力养大他。
他与叶奕宁的面和心不合,枉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固然是因为那些心结作祟,婆媳不合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他既然已建功立业,就盼着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报答母亲的恩情,尽其所能地让她过得安稳遂心。
怎么想,孝敬长辈并非难事。
可奕宁做不到,总在枝节上与母亲生嫌隙,气得母亲卧病情形都已有过几次。
转念再一想,母亲有些考虑也真的有必要:宛竹住在别院的事情万一传出去,他倒是无所谓,她的名誉却会受影响。
长公主府。
攸宁带着筱霜晚玉下了马车,随一位老嬷嬷进到湖上的水榭,待得通传之后,进到室内。
宽敞的室内,燃着一炉傍琴台。一事一物,烘托出清贵典雅的氛围。东侧有古琴,西侧一张矮几上设有棋局,矮几前坐着长公主。
攸宁上前行礼,“问殿下安。”
长公主笑吟吟望向她,抬了抬手,“快免礼,萧夫人肯莅临寒舍,是给我脸面。”
“殿下言重了。”攸宁笑盈盈回道。如此“寒舍”,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语毕,又听到有琴声隐隐入室。
长公主解释道:“有人在学琴,便不能请萧夫人弹奏一曲一饱耳福了。”
“本就不善琴艺,若是抚琴,便真要献丑了。”攸宁道。
长公主微微一笑,看一看面前棋局,又对攸宁打个请的手势,“以夫人资质,棋艺定然绝佳,容我讨教一下。”
“殿下有雅兴,自是不敢扫兴。”攸宁坐到矮几前的软垫。琴棋书画,她总要有三两样学成的,不然便是辱没了师父师母指教的名声。
琴棋书画她都擅长,但都是过去的事。怎样的技艺,长久不碰,也会生疏退步,便是没人取笑,自己总少不得比照着以往的功底,心生懊恼。那样的时候多了,索性搁置一旁,懒得再碰。
长公主打个手势,有侍女奉上一壶酒、两个酒杯。
筱霜晚玉细瞧了那酒壶一眼,见并不是有机关的那种。
长公主道:“只下棋也无趣,不知萧夫人有无兴趣,与我赌一赌酒。”
“哦?”攸宁一笑,“怎么个赌法?”
“一个问题,一杯酒。”长公主先说了规则,又解释道,“你连续问我三个问题,我答了,你便要喝三杯酒,反之我亦如此。连续两次答不出的话,则要罚酒三杯。”
攸宁瞧着长公主,“殿下是不是有所准备?”
“我从不做无准备的事。”长公主也不含糊其辞:“我是东道,比起夫人,准备得自然充分些。”停一停,又道,“也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实则就是边闲聊边以酒助兴。你我这样的人,总不至于说些不符实的话,徒留笑柄。”
攸宁弯了弯唇角,“好。”
接下来,棋局开,酒斟满。
棋局走至情势激烈时,攸宁道:“长公主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如你所言,你是东道,理应先发问。”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长公主一面斟酌着棋子落在何处,一面缓声问道,“顾文季于你,是怎样的?”
攸宁认真地回想了一番。这还真是她不需闪烁其词的话题,只是从未正经思忖过。
很自然的,一些事浮上心头。
一个冬夜,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歇下之后,倚着床头看书。
“来人!”小暖阁那边传来顾文季暴躁的呼喝
声,打破一室静寂。
值夜的筱霜即刻应声而去,片刻后来到攸宁床前,“大少爷要见您。”
攸宁起身下地,披上斗篷。
顾文季缠绵病榻已久,每到冬季,身子情形更差,脾气也特别坏。
攸宁走进暖阁,柔声问道:“大少爷有何吩咐?”
“茶。”顾文季语气恶劣,“你去给我沏茶。”
“是。”她顺从地应声,却没出门,而是从温茶的木桶里取出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递到顾文季手边。
顾文季接过,下一刻便用力摔在地上,“你聋了不成?我让你去沏茶!”
她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一手拎起茶壶,一手掀开他身上的锦被,“觉着床太干燥,要加些水?”
“……你要做什么?!”顾文季瞪着她,挣扎着想挪到里侧,奈何不能如愿。
“你近来三日有两日需得太医、名医把脉,等不及下人服侍如厕也是有的。”她慢言慢语的,手中茶壶对准被褥居中的一块,慢慢倾斜,壶里的水,眼看着就要淌落。
“你你你……你真是混帐到家了!”
“这几日,你吩咐我和下人的时候忒多了些,我们累得头晕眼花,难免有看顾不周的时候。见谅。”
顾文季盯着她手里的茶壶,已是色厉内荏,“罢了,你出去!”
“你记住,下不为例。”
——类似这种事,经常发生。
那么恶劣的两个人,哪里能生出任何一种情分。
就如现今,顾文季患病的根由,她只是加以利用,而非为了替他报复。
此刻,攸宁完全将自己抽离出来,很客观地道:“到他病故之前,是很熟悉的一个人。厌憎过,欣赏过——他有很精明的一面,有不短的日子,与我互惠互利。到如今,是一位故人,不需记恨,也不需原谅。”
“我想着应该也就是这样。”长公主手中棋子落下,端起酒杯,喝尽杯中酒,又道,“顾家有个管事叫刘福,如今在你的兰园当差,能否告诉我,他为何对你忠心耿耿?”
这类事,查起来很容易,长公主眼下分明是投石问路,看攸宁是否大事小情
都能实话实说。
攸宁不以为意地一笑。
一旁的筱霜晚玉也看出了长公主这层意思,相视一笑。刘福的事,她们最清楚不过。
那年,刘福的寡母病倒在床,病情反复,情形一日不如一日。
刘福求顾泽请个医术好的太医看看。
顾泽没同意,说请太医为下人看病的,要么官居一品,要么是勋贵之家,顾家要是这么做,太招摇。随后赏了他五两银子、十天假。
刘福就觉得,老爷这是让他给母亲安排后事。回家途中,伤心绝望之下,在街头泪流满面,晚玉恰好撞见,询问了一番。
翌日,攸宁带着一位大夫到了他家里。
大夫望闻问切,攸宁细细地问了些问题,然后写了个方子,让大夫酌情添减药材,又对刘福道:“方子不见得奏效,用了保不齐会出事,你要想好。”
虽然她帮人治病的方式很奇怪,但真没七分把握的话,没道理介入这种事。刘全又不傻,忙跪下去千恩万谢。
攸宁离开前交代:“诊金走我的账。”
随后,刘福寡母的病情逐日好转起来。
便是因此,刘福对攸宁从畏惧到了忠心耿耿。
攸宁照实跟长公主说了,“微末小事,长公主竟也有耳闻,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没有一些了解,怎么好意思见真正天赋异禀的人才?”长公主又喝了一杯酒,心念一转,又问,“你给刘福之母用的方子,是不是以前见过,记在了心里?”
攸宁一笑,“这是第三个问题,殿下是有意让着我?”
长公主也笑了,“赌法有文雅的,也有不讲理的,我们还是文雅些好。”
攸宁颔首,笑答之前的问题:“偶然知晓的方子,却是记在了心里,从没想过能派上用场。”
长公主再进一杯酒,对攸宁打个请的手势。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女子,会问她怎样的问题,行事到底是个怎样的路数,在这般的对弈与赌局之中,很快就会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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