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因果
听霜峰的药园子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长势,药童闲下来,正坐在廊下打瞌睡。游笑在篱笆外捡了个小石块丢到药童脚边,喊道:“十二,醒醒!”
睡得正沉的药童猛地睁开眼,“谁又叫十二了?我现在有名字!”
游笑哈哈道:“你真觉得沈默这个名字比十二好?”
沈默怒冲冲几步走过来,瞪着游笑:“师父取的名字能不好?”
游笑:“闻长老是嫌你太吵了,让你时时自省。”
“……”
药童鼓着腮帮,一句都不想再理睬游笑,问一边静默状的两人:“你们来干嘛?”
庄风道:“求见闻长老。”
沈默打开了篱笆门:“进来吧。”
游笑跟在最后,一脚还没踏出篱笆门已经关上,“怎么?”
沈默:“你不能进。”
游笑:“为什么?”
沈默:“自省去。”
游笑被拦在篱笆外头,对着沉沉夕照,陷入深沉的反思中。
闻眠似乎对庄风很有好感,听说来意后并未怪罪他此举唐突。
“弱水涧中已知的毒与药都已记录成册,里面的确没有能致你所说症状的毒。这点游笑应当同你讲了。”
“是。”
闻眠笑道:“既如此,你来找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庄风道:“请恕晚辈冒昧。不知前辈是否认得任清风?”
闻眠神情微顿,“任清风?”
庄风想起游笑说过的话,“是临渊剑任清风。”
任清风——闻眠自然认得。即使在问霞五百年的煌煌岁月长流里,任清风也是极出色的弟子。凭风执剑、于论道会上一战成名的白衣剑修光华耀目,可惜太过短暂,顷刻便陨落。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仍旧难免唏嘘。
“任清风失踪多年,问霞后辈中知道他的弟子都极少,你为何会知道?”
庄风道:“前辈可能不知,在你们离开青冥之后,何洛被任清风杀了。”
闻眠蹙眉:“何洛?你说任清风还活着?”
“嗯。”
“他若是活着,问霞山不可能找不到他。”
“是寻踪术?”见闻眠默认,庄风道:“难道问霞从没怀疑过,他可能是被人废了心法、所以才一直找不到他?”
心法被废的确会导致寻踪术寻不到。可相比死亡,被废心法的可能性显然小很多。有许多种原因能够造成死亡,但是只废心法不杀人,这背后的理由绝不简单。
闻眠道:“无论如何,他若真的活着,这么多年不曾回问霞山,想必是有了其他心思。对问霞来说,已是背弃之徒。”
“听前辈所言,若任清风再出现,问霞是要与他清算离派不归之事?”
闻眠笑了笑,恢复了平日的随和神色,“这点你倒不必担心。问霞山虽然门规严,但并不是不近人情。况且,如今的问霞,还记得他的不过一两人。他回不回与我干系不大,长安幼时与他交好,想必……”
话及此,闻眠不由想起了往事。当年的闻长安与任清风同时拜在掌门座下,因着任清风入门更早,闻长安便称他一声师兄。两人同住一间院子,晨修晚练也大多在一处。长安从小性子就骄纵了些,在任清风面前才会收敛一二。任清风失踪之后,闻长安找了他很久。久到其他人已经放弃,久到任清风这个名字在众人心中淡却,久到他接了掌门的位子。不知何时起,便没再听他提过。
闻眠忽而有些不确定,若任清风当真活着,长安究竟会如何。他由当初稚嫩的少年弟子长成如今的问霞掌门,早已不再将喜怒放在脸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庄风见闻眠迟疑,问道:“既然闻掌门与任清风交好,想必不会怪罪罢?”
闻眠道:“掌门的心思非你我能揣测。”
语气陡转,庄风大约知道是什么意思。在来之前游笑就说过,他并没有将任清风的事情告知别人。虽没有明说为何,但这言外之意便是要他思量下,在向闻眠说明情况时该说几分。可庄风没听这个劝,几乎将他所知的全部托出,不是出自别的考虑,只是想到先前任清风毫无顾忌地出现在青冥缉妖会上,甚至从更早时起,他便没有掩饰过自己的身份,想必早已做好了有一日要面对这个问题的准备。
“任清风现在在哪?”
庄风摇头:“晚辈不知。”
“你说他杀了何洛,他……”话说一半,闻眠忽然顿住,“他与何洛有恩怨?”
“晚辈猜测,任清风前辈的失踪可能与何洛有关。没有什么生死恩怨,任清风前辈不应该会杀人。”庄风虽对任清风了解不多,但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任清风站在那,便是临风长月,烈烈皎然。
“你说的中毒的人,也是任清风?”
“是。”
话已至此,闻眠有几分了然:“看来你找我便是想知道何洛与任清风之间是否有过节。”
庄风的确打的这个主意。任清风不会无故杀何洛,何洛害任清风也会有起因。但听起来闻眠对任清风所知并不深。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当年与任清风同届的几个弟子关系看着都不错,而且同门之间,能有什么生死恩怨?”
游笑守在药园子前,看着日头渐渐下沉。瞭望海的风很近,吹得身后百药招摇。庄风和晏知行推门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头,等人走近后才指着一个方向道:“据说昆仑在那片白雾里,被浩大的结界罩住。”
庄风望向游笑指着的方向,天远且静,云雾茫茫。
踏上昆仑山时,迟遇回头。隔着渺远长空,望向人间某处。
这无人可知的目光相接的一刻,被浩浩时间长河吞没。
近些年登昆仑的仙君少得很,让曾经的钟灵仙境显出几分冷清来。冷清是冷清着,好歹花明柳绿,相比之下清和殿就只剩一派寥落。
房内还是几天前离去时的模样,案上是韩凌从外面折来的一枝桃花,粉色花瓣业已枯萎,垂落一地。少年时韩凌就常常折些花枝来,隔着窗棱丢进案上的瓶子里,然后笑嘻嘻道:“给你折一枝春。”
这一枝春在案前盛开和凋落,点缀了许多岁月。
迟遇取出隐灵,注了点灵力进去。不多时,韩凌便过来了。
“你怎地又回来了?”
迟遇道:“帮我把这个带给他。”一个模样单薄的锦囊。
韩凌接过来,问道:“什么东西?”
“护身符。”
“……你还信这种东西?”
迟遇没做声。
韩凌又道:“送谁?那个青冥弟子?”
“嗯。”这一下答得利索,让韩凌一时没想好是问“送他这个干什么”还是“你怎么不自己送去”。迟遇百年没离开过昆仑,忽然下山跟着一个修士,巴巴地同人一道历练,连弱水涧都进了,现在还要送护身符。
韩凌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打迟遇还是个剑都提不起来的孩童时韩凌就认识他了。三尺长剑拿在手里还有一半要撑着地,就这么个孩子,两年内便结丹,逐渐长成了超世绝俗的剑修,任谁都不曾低眉。韩凌在一旁看着他修炼长成,逐渐琢磨明白一件事——迟遇的强大源自他的心无旁骛。心中无一物,唯一剑而已。现在这个原本一心只有剑道的人心中装进了别的东西。韩凌想不通,那孩子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能与他有何牵连?
一个想法忽然浮上心头。“莫非他是谁的轮回?”仅仅是问出口,韩凌就感觉自己的头仿佛被重锤敲了一记,泛着沉闷的眩晕。
迟遇没有否认:“是。”
韩凌闭眼,拿食指按了按眉心,不肯信般又问了一句:“当真是轮回?”
“是。”
“轮回隔世不会有任何前尘印记,你怎么找到的他?”
“……”
“你疯了。”沉默地对峙良久,韩凌缓慢道。“就算你掌清和剑,你也不能干涉轮回。”
案上桃枝最后一片花瓣忽然坠下,落进阴影中。
迟遇道:“你还记不记得师父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修士执剑须清心清净,不可有私,否则一剑落错,不能回头。’”
很久之前,在问霞山的晚叶红枫下,尚且年幼的迟遇紧握着手中剑,仰头听师父教诲。在他初次下山之时,师父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记得。一直以来你也是这么做的,从未出错过。”
迟遇忽然笑了笑,轻如孤风缠月,几多萧索。
“不。我有错。我想回头。”
韩凌起伏的心潮慢慢平静下来。他不知迟遇的错是什么,可是答案很明显。
“回头?身为清和仙君,难道你不清楚——轮回之境的成笛会洗去一切。他不再是那个你想要回头的人。”
是啊。哪里可以回头?他遇见的少年已死,热血划过冷剑,笑痕如风消逝。他的魂魄去往桃花源,经成笛洗净重投世间,成为另一个人。这是天道。
天道如此,本该如此……只是,在昏暗的清和殿徘徊了百年后,当察觉到他已入轮回,重新活过来时,便控制不住地去见他。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总有一种令人心惊地相似。
迟遇心中明了,自己是在沉迷一种假象,谁都比他清醒。
“我知道。”
“知道你还送这个?”
迟遇已经敛去多余的神色,“之前我碰见一个人,他设下了琢心幻境。”
“幻境对你没用,你……”韩凌顿住,“是给那个青冥弟子设的?”
“应该是。”
除幻境外,更让迟遇在意的是那人当日对他说的话,三言两语间听着似乎对当年之事颇有了解。再之后便是孤山外的阵法。偏偏是孤山,偏偏踩中阵法的人是庄风,偏偏又有幻境。庄风说在幻象中看到他了,为何会看到他?
迟遇心下确定,“有人在针对他。”虽然似乎没有伤他的意思,但这一系列不可控的事情总归令人难安。
一个初出茅庐的修士,谁会针对他?韩凌稍一揣测便知迟遇话里的意思,“还有旁人知道他是故人轮回?”
“嗯。”
轮回之事隐蔽。因其中牵涉天道,一直以来虽然很是好奇,韩凌却从没向迟遇探听一二。迟遇自然也知道利害,不会与人说起。
韩凌思虑半晌,沉声道:“或许那人并不是通晓轮回,只是和我一样,是猜测而已。他也许知你们过去缘起。”
迟遇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人存在。况且,为何要针对轮回的庄风?琢心幻境能唤起心底最恐惧的记忆,那孤山中庄风看到的幻象又是什么?幻境因其本质而无法存在境中境,为何还会有连他也察觉不到的幻象?
在这些事情尚不明了的情况下,迟遇原想呆在庄风身边。可他忽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似乎忽视了庄风本人的想法。这是他的人生,他原该走一条自由的路,如今这条路因他的到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少年人不该有愁绪。他该意气凌云,一笑疏狂。
既然看见了阴影,就不能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