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停驻
任清风守了几日,萧停并没有醒来的迹象。风吹得窗棱沙沙作响,很是扰人,但是萧停没有任何反应。他就躺在那里,脸色苍白非常,神情平静着,没有分毫痛苦之色。
谢意走进来的时候,正见任清风默默坐在床边,望着萧停的脸。他忽而觉得有些趣味,靠在门边看了一会,想起了前几日的情形。
任清风抱着萧停来找他的时候,眼中的血色还未完全褪去。
“救他。”声音低得很,仿佛压了重重混沌阴影。
他看了一眼便道:“救不了。”
“你连我都能救,怎么会救不了他?”
“你可不是我救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走近仔细看了下。“人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任清风将萧停放到榻上,伸手拂开他被血污黏在脸上的头发。谢意随意地望了他一眼,提醒道:“换身衣服去。”任清风有些迟钝地低头,身上白衣已染成血红,刺眼得很。
谢意取了把匕首,将萧停身上的衣服割开。他望着胸膛破开的血洞,轻轻笑了一下,问着根本不可能会回答的人:“都这样了还不肯死呢?”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意推开了门,对着坐在门边依旧一身血衣的人道:“醒不醒得过来还要看他自己。”
任清风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立刻起来。谢意懒得管,手上黏腻的血腥刺得他难受。
等脚步声远了,任清风才缓缓站起,因着脑中眩晕便又扶着墙站了片刻。他垂着眼睛,过了很久才抬起来望向房内。
萧停躺在里面。地上是几片黑色的布料,看着沉甸甸地潮湿。
任清风的手抖了抖,有些不敢进去,但终究是进去了。
胸前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只是黑黝黝的血洞看着仍旧可怖。
任清风打了一盆水来,将萧停身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又给伤口缠了一圈纱布。等做完这些他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萧停的身上不止这一处伤。裸露的前胸腹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痕迹,已经愈合多年,只留下了深浅不一的颜色。有寻常的割伤刺伤烫伤,还有看不出来是如何造成的其他伤痕。
任清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伤。很多年前,他从高塔里带出来一个孩子。那孩子也是一身湿透的血,看起来应该很疼,却没有什么疼的神色。一双眼睛明如晴空,没有沾染任何塔中污秽,平静地看着他。
送到医馆时人已经昏过去。大夫将他的衣服剪开,露出了一身新鲜的伤口,叠着没有愈合的旧伤。伤口上腐肉纵横,铺满陈旧的血液。
任清风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夫动作。烫红的短刀割掉了腐肉,又划开皮肉,银针从皮肉下挑出一些细小的利器。利器一落入水盆,便晕开从深至浅的红色。
那个孩子躺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知觉,连眉头都不曾抽动一下。
后来他因故赶回问霞山,将他留在了医馆,本打算事情解决后再来探望,却不曾想没能再回来。及至重逢,已是十多年后。
曾经奄奄一息的孩子活了下来,长成了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甚至记得他。
他从高塔上纵身落下,本以为只是个不速之客,想赶他出平逢,却见眼前青年一直望着自己,神色平静,而后在平静中漾开一个春风和煦的笑来,携着一双浅浅嵌着的酒窝。
任清风一眼便觉得他心藏温柔。
此后青年一直跟在他身边,心无旁骛。无论他如何冷漠,始终没有走开半步。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起这样磅礴的心意,却知道这份心意于自己来说并不适合。无人肯顾时,他能心如止水,若有人一颗真心亲他近他,他终有一日会动摇。
一旦动摇,便会落入深渊。比如这当胸一剑,几乎剖开了萧停一颗心。
谢意望了一会,问道:“是不是想解毒了?”
任清风起身走到门口,“为什么何洛还活着?”
谢意退到门外,“是你当初下手太轻。”
任清风将门关上,走得离门远了些,“太轻?”剑修怎会不知自己出剑轻重。
谢意笑:“太轻。所以他没有立刻死,所以我将他封印了起来。”
任清风的目光很暗,在面具的阴影下更教人看不清,“理由。”
“他们毁你半生,就这样轻易死去,你不觉得太便宜了?不如让他们断绝希望,苟延残喘,尽情挣扎。”
“你给他挣扎的机会,就没想过他会再害人?”
“这是他的选择。”
“那另外两人是不是也还活着?”
“何洛的封印破了,想必他们也出去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为我报仇这种说辞就免了。”
谢意轻叹:“十年哪。”
任清风神色不变:“他们一死,恩怨自然了结。其他便是我自己的事。”
“好。你都这么说了,这件事我不再插手。让嬴书他们去找一找,省得那两人也成祸害。”
任清风自然听出这话里的回避之意,没打算再追究,回身推门进了房间。
谢意跟着道:“你这样盯着他看再久,也不能把他看醒。”
任清风不答,只静静坐着。
谢意端详了会,“你待在平逢这么多年,没什么能让你动心思,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在乎解毒与否。现在看来倒不像。”笑了笑接着道,“你是有在乎的人,才不肯解毒。”
这话说得很肯定,像一记闷锤敲在怦怦跳动的心上,喷溅出的血将写着答案的宣纸浸湿,上面的字清晰地显露出来。
是一个名字。萧停。
任清风道:“你的解毒办法和杀人没什么两样。”
谢意道:“虽说办法不好,但你不会再失控伤人。真的不考虑下?”
月檀花毒,世人知它可腐蚀□□,感染之处见光则皮肉溃烂,却不知月檀花可寄生在活人身上。纤细的红色花瓣像血丝一般爬满皮肤,最终刺入眼球延伸至大脑。心绪波动时,花瓣便可能探入大脑深处,将宿主控制。而一旦被控制,就会滋生杀意,唯有用血才能平息。
任清风面具下的左脸上便寄生了一朵月檀花。而谢意所说的解法,是将他的感情断绝。只要不再有感情,便不会被控。
可若是没有感情,与死人又有何异?
“还有一个办法。”任清风道。
谢意侧首,有些预感会听到什么。
“只要像八十年前一样,毁了我的双手经脉,便不能再伤人。”
果然。谢意道:“你这办法又比我的好到哪去?你临渊剑任清风真的甘愿一生都做一个无法持剑的寻常人么?”
任清风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隔了会才道:“这不重要。”
“不、行。”
微弱断续的一声传至耳边,将任清风惊醒。一直无声躺着的萧停睁开了眼睛,眼中虚弱难掩却很宁静,没有丝毫濒死的怨。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重复道:“不行。”
任清风知道他说的不行是什么。他认识萧停许多年,知他心中纯粹,没有年幼苦难,没有年长颠沛,只有一个名字。
他握住萧停张开的手掌,微微笑道:“嗯。”
萧停回应了一个弧度很浅的笑,又昏睡过去。
谢意在走出房门前回头道:“看来还是再找找别的解毒办法更好。”
“要是有别的办法,这么久了你会没发现吗?”
谢意抱臂,食指轻轻点动,“倒真有一个办法没试过。”
“什么?”
“相生相克。”
“你进不了弱水涧。”
谢意莞尔:“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我现在还去不了。”
任清风道:“你不必为我冒这个险。”
谢意挥手离开:“不只为你。你要是不小心死了或者废了,我还得重新找个人来。麻烦得很。”
萧停再次醒来的时候是隔日傍晚。落日透过紧闭的窗棱铺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柔和的颜色来,让他看起来不再有浓烈的死气。他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想要坐起来,胸前的伤口此时开始叫嚣,疼痛由胸口向全身急窜出去,让他差点背过气。但是他没有气闷,愣了会后反倒扯出一个笑来:“清风!”
他的声音不大,还带着浓烈的沙哑,在楼下翻看藏书的任清风却很清楚地听到了。藏书被下意识的松手丢在地上,落下时扰乱了细细的光尘。
任清风推开门,见到正支起一边身体,笑着看向他的萧停。急促的步伐骤然停止,换作平缓的一步一步,走到萧停面前。
“萧停,没有下次了。”
萧停脸上的笑像雾气一样慢慢松散。他没死、任清风也没事,这原本是让他极度开心的事情,可任清风的神色让他捉摸不透,虽然他一直都不知道任清风在想些什么。
“你要是再往我的剑上撞,就永远都别来见我。”
萧停顿住,没能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撑着的手肘有些累,重伤的虚弱慢慢浸没了他。任清风伸出手来扶着他重新躺下,问他:“想不想吃什么?”
萧停没有说话,就这么直直望着面前的人,而任清风也就这么任他望着。
过了好久萧停才道:“清风,你也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