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剑
云头攒动，遮蔽了日光，留下一地并不昏暗的影子。萧停依言而来，目光接着前方静立的白衣修士，脚边黑色衣裾随着和缓的脚步荡起细微的波纹。
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面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吵吵嚷嚷中夹着几声刺耳的叫骂。
他不为所动，拂过喧闹人声，径直向前走去，停在离任清风不远不近的地方，平静的眼波中映着同样平静的人。
就这么短暂又仿佛漫长的对望，萧停心中绕过许多念头，其中最恶劣又欲望最深的便是想要打碎那一张青枫似的薄面，好仔细瞧一瞧下面是不是真的是一张寡情的脸。他这样想着望着，那些纷乱的想法又全部慢慢消退，被记忆中的一缕笑痕侵占。
那是极其无意的一缕笑痕。没有任何天时任何迹象任何人预料它的出现，轻微得如一阵细风，却以野火燎原般的狂势烧过他心头。
他低头又抬起，没了一口气撑起来的冷色便只剩了浅笑。
“清风。”
他的模样很是不错，眉目英挺间揉了三分软和春色，这一笑便使人如沐春风。“清风”两个字也说得温温和和，有股旁人不知的妥协意味。
任清风背过他，面向上座众人，掷地有声：“请缉妖会将萧停从追妖令上除名。”
一句出，满座惊。明眼人从萧停出现就看出他是妖，更有知道他所作所为者暗暗对他不齿，任清风此时这么一说，将原本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水面彻底炸翻。
萧停则僵在原地，笑容跌落，被震惊覆盖，“你说什么？”
一声低问被掩在沸腾的人声中。
有人喊了一句：“请仙君准我们出手拿下恶妖。”边说边持剑围上高台，转瞬两人四周已立了一圈修士。
杀意与敌意刺激了萧停，他退到任清风身边，警惕着面前的修士。任清风伸手挡住他攒着灵力的手，“别动。”
萧停小声道：“我以为你让我来这，是为送死。”
任清风隔着人群直视着前方，“我何必多此一举。”
“嗯？”萧停没听明白。
两人一言一行都被对峙的修士们看在眼里，对任清风的忽然出现本就不满的一人冷笑道：“与恶妖勾结的修士没什么好下场，你最好拎清楚，离他远点，免得误伤！”
萧停闻声立刻就揪了眉，“就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凭你想伤他？”面上不屑之色简直要喷出来。
那人又气又怒，直接提剑刺了过来。萧停遵着任清风的话没动，眼看着刺向自己的剑被一道灵流打了出去。
“诸位稍安。”
程净不知何时已身至高台，隔开人群缓步走近，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且听这位任同道分辨分辨，究竟为何要将萧停除名。”
“可他是恶妖！”气怒的修士仍然不死心。
程净的笑容明显了些，“缉妖会本就是弄清真相之地。还是说，诸位就这么想在青冥见血？”
他的笑说不上什么情绪，语气也是平和，修士们却下意识后退一步，后知后觉想起眼前的少年是谁。
“不敢。是我们唐突了。”说着人已退下，没进下方人群后才喘出一口气，又短促地望了一眼高台，眼皮像是被蛰了般抽搐了几下。
阻碍的人已退场，程净便道：“请。”
萧停手掌张开又蜷起，心里泛了些虚。他倒是不介意追妖令上挂着自己的名字，挂了就挂了，想拿住他还得看本事。他虽两次倒霉栽到了高手手里，不见得下次还倒霉。若真要从上面除掉自己的名字，势必得弄清自己当初是怎么伤的人……他望了一眼任清风，果然听他道：“烦请先对萧停施以镜心。”
庄风几人安置好莫晖赶到校场时，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游笑转头问嬴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嬴书道：“不知。只不过，他伤了师父是事实。”
声落风起。高台之上，程净将一束灵流打入萧停额间，划出一道光幕来。
是一处飞叶轻阴的山间。水瀑直下青空，听得水花奔腾的响声。有人站在山涧前，微微仰头远望。没多久，一人抱剑而来，步履生风，春风满面，正是萧停。
“清风！”远远地萧停便唤道。
任清风转过身来，等了一会才道：“何事？”
萧停抽出怀中剑，喜道：“我前日新得的佩剑，如何？”
“修士的剑需自己长久养着，你没几日便换一把，又要来何用？”
“我见到更好的，自然就想要它。”萧停不以为然，“况且剑也并非聚灵才可用，你的剑不就是寻常铁剑？”
“你我不同。”
萧停嘴边酒窝淡了些，“我们有何不同？以我现在的修为，就算无剑也能自保。还是说，你觉得……”觉得什么他没有说下去，面色却显而易见地变了。“不如我们来比一场，若你赢，我以后不再寻剑。若是我赢……”萧停想了想，“若是我赢，你就答应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事。”
他说完等着任清风回应，可任清风立在一方青石上，神色冷淡道：“这比试于我有何好处？你寻不寻剑又与我何干？”
萧停虽觉得自己不在理，仍被这话刺了刺。任清风几乎是有问必回，从不刻意疏远或回避自己，可就是这种并非刻意的冷漠更让他难以忍受，就好像他们是完全无关的存在。
他说不上来为何这种感觉令他烦躁。顿了许久，索性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一句“今日我非比不可”便提剑而上。
任清风飞身后退，落到水中，踩在流水划过的一株水车前上，落下的风吹得细软花瓣摇曳。他望着萧停靠近的身影，不疾不徐道：“换个条件。你输了的话，以后别再到这儿来，耽搁嬴书他们修行。”
萧停的剑顿住，很快又刺出，灵力渡过剑身，刺向任清风右臂，被一个轻巧的腾挪避过。
剑无久战。短兵相接之声清亮耀耳，水边的幼年落羽杉被剑气激得轻荡。萧停俯身躲过一个迅疾横斩，目光下沉间清晰看见一枝被剑气划落的幼叶，飘飘跌下高空。
初生便趋死。
当任清风将并未出鞘的剑横向自己脖颈的时候，萧停忽然产生一个疑问。他望着剑端简洁的纹路，顺着纹路往上，望见一只秀骨霜色的手。他蓦地伸手抽出剑鞘，白刃的冷气激得他闭了下眼睛。
剑身隐约抖动了下。
任清风道：“你输了。”
萧停笑道：“先前没说清。这一次，死生算输赢。”说着向剑尖凑了凑，目光颇带挑衅，挑衅中又隐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期待，抑或是害怕。
任清风收剑：“无赖。”
萧停旋身退到几步之外，反手持剑，“怎么无赖？只是先前没说清楚规则。”
任清风道：“你在外这么久，就没有失过手？”
萧停抱臂：“我手下有分寸。”
“你既有分寸，又为何要死生来定输赢？人修和灵修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生死。”
萧停偏过目光，一时的刺激过后便有些后悔先前所言。他带着私心提了个不合理的规则，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弄明白。
“知道了知道了。”他小声咕哝两句。
任清风见他这副模样也无意管他，捡了条小路走了。没过一会萧停追上来，跟在他身边不到一个手掌的距离，还在嘀咕着什么。
“嗯？”萧停一声轻疑后，任清风便觉耳边有掌风扑来，袭向系着面具的软绳。他脑中一白，侧身一掌打了出去。
萧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连后退几步撞在树干上。这一掌没有灵力，全是剑修的劲力，即使如此，也打得他血气翻涌，口中生出腥甜。他完全被打蒙了，缓了半天还是一副茫然的状态。
“清风？”一丝鲜血随着声音一同出口，萧停抬手擦了擦，同时察觉到任清风的模样不太对。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任清风有任何强烈的情绪，喜爱与厌憎都不曾有过。他就像一树开在夜雪中的素心梅，默然静立，孑孑向月。没有情意，也无需情意。
此时这株淡雅矜贵的梅仿佛浸了一层血色，透着凌人的戾气。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萧停下意识觉得不妙。
面具之外露出的半面神情，绝对是恶意。
没等萧停反应，也没有任何解释，三尺青锋袭面而来。
先前比试之时，任清风的剑不带杀意，现在却不同。剑锋冷冽，靠近一分都能被杀气刺破皮肤。
真论起剑，萧停绝不是任清风的对手。他左闪右避，想要求个解释。可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任清风都没有回应。
渐渐的，萧停身上被剑刺伤之处愈多，他在一个躲闪的间隙后停住动作，稍一侧身，让本来刺向脖颈的剑刺入了肩膀。
闷闷的一声。从伤口流出的血慢慢渗透衣服，看不出颜色，只余一些湿意晕开。其实并不太痛，萧停甚至分神得出这么个结论。然后在剑抽出之前猝然伸手，握住了任清风抓着剑柄的手腕。一个动作，带得剑穿透肩膀，露出尺许挂着血线的红刃。
两人在方寸之间面目相对。
萧停抬头笑了笑，“你莫非是后悔刚刚没杀我？”
离得很近，被光隐蔽的阴影一览无余。阴影下埋着深郁不祥的红，遮住了眼中原本的清光。
萧停收了调侃的语气，显出少有的严肃，手上力道没有一丝放松。
任清风挣扎不开，眉间蹙起，眼中红意像有生命一般涌动。
在世间游荡这些年，早对危险有了本能的感知。几乎没去思考，萧停用空着的右手击中任清风腕间麻穴，趁他手软之际运起灵力一掌击向他腹部。避开了几处要穴，只折了他几根肋骨。
任清风松了手，在冲击之下退了两步，突然的剧痛让他急喘了一口气。就在这一口气的间隙，萧停将一枚不足半个指甲大小的丸子从他微露的齿间送了进去，又迅速上前抵住他的下颌，逼得他将东西吞了下去。
很快，任清风便倒地失去意识。
萧停终于松懈下来，顿时觉得肩上的痛楚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正一点一点蚕食着神经。
两指切断剑柄，再从背后将剑身彻底抽了出去后半边衣裳已经湿透。撕了根布条将伤口裹住，一番折腾下疼得满头落汗。即便是这副惨样，他还是笑了出来。
萧停坐在任清风旁边，看他无知无觉地躺着，什么恶意杀意都没了踪影。
“你看，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