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姬远
冬雪落下,宫墙被皑皑白雪覆盖,他站在宫楼上,眼眸微眯。记忆里的冬雪,到了今儿是越来越模糊了。偶一阵风来,卷着雪花落于肩头,染湿了华贵的衣裳。
“皇上。”
身后一声唤,姬远转身,见着海妃将披肩穿于自己的身上。他拍拍她的手,盯着那张与记忆深处一模一样的容颜,微微走神。
他想起很久以前,当阿初还是卫甄的时候,那个满身土匪气的女子总是与周遭格格不入。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卫甄突出,但那时的他,还是有些厌恶她的。
海妃握住姬远的手,将他的神思唤回:“天气这么冷,皇上还是回去吧。”
他笑了一笑:“朕的身子骨已经差到这地步了吗?”
海妃垂眉,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姬远没有为难她,而是依着她的意思回到龙呈殿。海妃替他脱掉披肩,在内室时,他坐在铜镜前,一刹便已怔仲。
那镜中的男子,不再是年轻的模样,一道道皱纹与满头的白发都说明他老了。镜后的海妃,也不再年轻,为何他总是不经意间就以为这张容颜与阿初一样呢。
他叹了口气,对海妃说道:“朕乏了,吩咐宫女准备被褥,朕要歇息。”
海妃点头言是,随即吩咐了下去,看着她的背影,姬远又一次出现幻觉。好像那个活蹦乱跳的阿初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满脸的笑容喊自己:“七鬼,七鬼。”
他摇摇手,用以驱赶自己的幻觉,但偏偏是赶不掉,回忆也越来越绵长。阿初是卫甄的时候,他并不喜欢她,只是以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她的命运。
他师从玲珑子,很早就知道卫甄是东安若兰和德康帝的孩子,这个流落民间的公主,生来就带着奇异的命格,玲珑子曾算过,姬远记得很清楚,玲珑子的话:卫甄身上有两种命格,一种是惨死,一种是母仪天下,两种都是极端。
他那时就很奇怪,是什么样的女子会有这样奇异的命格,等相见了,却是诧异。那分明就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黄毛丫头,不漂亮,也不温柔,和男人一样大口吃酒吃肉,一张嘴却是真正的厉害。
想到这儿,姬远笑了,如今回想起来,是觉得她可爱,而当初可是不喜欢呢。是从什么时候放不下这个女子的呢?他想过,但总是得不到答案。
后来,卫甄的确惨死。
那是她第一次死,他听到了,只是不安,心里微微有些空,其余的再无了。
没想到几年后,竟会有个阿初,还是当年的性子,厉害的嘴巴,他从见她第一面就知道,阿初就是卫甄。
那时,他是什么心情呢?——激动。
玲珑子依然是她的师父,以此,他才可以接近阿初。与她在客栈里把酒畅饮,才发觉心跳得厉害。
是呵,他这个七鬼,原来也动情了。
她忘记了属于卫甄的一切,他以为她可以重新来过,活得无忧无虑。可姻缘却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直到她又遇见了花六郎。
姬远心里有些恨,恨她竟然又爱上了那个李戎,恨她又一次嫁入樊笼之地。他却束手无策,他肩上有自己的使命,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就乱了分寸。
这般想来,也许就在那时,他就已经输了。身家利益与爱情,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前者。
姬远恨恨地摇头,海妃将宫女唤进来,为他暖好被子,再服侍他更衣。姬远躺进被窝里,暖和了些。
海妃坐在他的床头,一脸的愁思。他瞧着她,忽然发现这个女子早就脱了以前的蛮横,到头来,留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女子。
他握住海妃的手,因为年老,她的手不再素嫩。他稍微用了力气,将她的手紧紧握着,没有说话。
姬远曾经一度拥有过阿初,只是她怀着李戎的孩子,他还是恨,却百般对她好。他可以不在乎她属于过别人,真的可以不在乎,只要她的心能向着自己就好,但这样的念头都变成了奢侈。
阿初为了逃离他,竟然炸死,狠心地抛下了孩子,更用小叶刀割了自己的腕,毁了自己的容颜。他想到这儿,心还是很疼,这么多年来都会如此。他想,她真是狠啊。
海妃曾问过他,为什么后来要放弃阿初,明明她又一次落在他手里。
他只记得和阿初说的最后一句话:世间爱有千万种,有自私的爱,也有博大的爱,但无论是哪一种,它都是爱…正如,我那么自私地爱着你。
是啊,他的爱带着强迫,带着浓重的占有欲,究竟几成是真正的爱呢?他只是累了,看不得阿初再受苦,也看不得她对自己的防备,于是放手。
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却还陷入回忆中,靠着回忆度日。明明拥有半壁江山,是东泽最尊贵的人,却尝不到百姓口中的幸福。
姬远闭上眼,手并没有松开海妃的手,他想,自己当真是老了,连睡觉都会神思混乱。
海妃叹了口气。
姬远听见了,他没有睁开眼,海妃只当他睡着了。
她抚摸他的脸颊,叹息道:“你总是看着我出神,在旁人眼里,他们以为你是宠溺我,可我自己明白,你看的不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忘不了她吗?”
他无言。
海妃落下一滴泪:“你我一样,总是追逐着那得不到的人。你追逐她,我追逐你。都是天底下最傻的人,可我就是愿意。”
海妃说了很多很多话,然后才离开。姬远睁开眼,怔仲。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稚童跑了进来,趴在姬远窗前:“皇爷爷,皇爷爷,你醒醒。”
姬远看着面前的孩童,笑道:“怎么了?小阿初。”
孩童撅着嘴:“皇爷爷,我问你啊,你是不是欺负皇祖母了?”
姬远摇头,还装作很无辜的样子。
海妃这时走了进来,听到孩童说:“那皇祖母怎么红着眼睛?我娘说了,女人要是红着眼,那就是男人欺负的!”
姬远呵呵笑了起来,海妃赶紧将孩童拉到一边,点着孩童的脑袋说:“小阿初,不许乱说话。”
姬远摆摆手:“无妨。”
海妃抱起孩童,转身要走,姬远却喊住她:“海妃。”
她顿住步子,转身看着姬远:“怎么了,皇上?”
他微微一笑,面容顿时清秀起来,不是那么的老:“谢谢你。”
海妃一愣,转而低头:“都是臣妾应该的,皇上还是好生歇息吧。”她说着离开,姬远看着她的背影,笑容平复。
七鬼,七鬼,他这种男人要是爱上了一个女人,就很难再容下别的人。他得不到心内的那个女人,也负了海妃这个女人。说起来,他真是一个薄情的男人啊。
姬远忽然明白,他如果能放下心内的女人,试着去爱海妃,那么是不是会大不一样?可惜,来不及了。
他闭上眼,心想,罢了,人生总是难有圆满,遗憾便遗憾吧。
海妃送走孩童之后,隔了半个时辰,又进去看了一眼姬远。她不放心他,太医说了,他身子骨差得很了,算是行就将木了。
她走进去,看到姬远安然面孔,心微微放了下来。待走近之后,却猛然尖叫,她扑过去,抓起姬远的手:“皇上?皇上?”
喊了那么多遍,却唤不醒他。海妃伤心不已,哭声将宫女们唤来,接着姬远的子孙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屋子的人都跪着哭泣,用泪水为这个男人送葬。
先前的孩童跑到姬远身边,哭着:“皇爷爷,你不能走啊,皇爷爷…”
海妃抹掉眼泪,对孩童说道:“小阿初,给你皇爷爷磕三个头。”
孩童照做,一下又一下。
海妃看着姬远,发现他似乎带着笑,她的泪水止住,终究也随着他的弧度而笑。
姬远,在最后一刻,你想通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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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番外,让你们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