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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4、汉堡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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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国岑在医院没能多呆,因为曲厂长的一通电话把他叫了回去。

    曲厂长从香港回来了,据说是大有收获。

    张红回学校上课,到曲项放学时间又去接她。

    出了一回事,胖胡和周三更都低调了许多。胖胡把绿龟帽的帽沿转到了后面,周三更的三根牙签,也从微微上翘变成了微微耷拉。

    唯一矢志不渝初心不改的,只有威风凛凛的东方教主。她爬进车时,披头散发,鼻青脸肿,侧脸上三道指甲的血印,分外狰狞。校服上的泥点斑子,全蹭到了真皮坐椅上。

    那块滑稽的桌布披风终于没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消失在了风中。

    “又打架了?”张红从副驾上转过身问。

    “关你屁事!”曲项暴躁。

    旁边的周三更小心翼翼:“教主今日又大杀四方了?”

    曲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唔。我把那个小贱人按进学校旁边的黄泥潭,狠狠揍了一顿。”语气轻描淡写,却掩饰不住得意。

    胖胡跟周三更马屁整齐,“教主威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张红扬眉,“刚刚把同学打进医院,又把同学推进泥潭?”

    曲项蹬了张红的坐椅一脚,“让你说话了?”

    张红:“这是你对老师说话的态度?”

    曲项炸了。

    “谁要你来充老师了?”狂躁地蹬胖胡的坐椅,“停车!停车!胖胡,停车!周三更!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

    张红冷静地说,“曲厂长雇佣我来当你的家庭老师,如果你对我不满,可以跟他说,由他来解雇我。但是现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要一起回你家见你爸。”

    “我不回家!我要去医院!”曲项嚷嚷,猛蹬胖胡的后座,“胖胡你听到没有!我要去医院!我不回家!”

    她说着就去抱胖胡的脖子。

    “牙签——周——”张红大叫,把曲项的胳膊往后扳,“来帮忙啊,你想撞车吗?”

    周三更叼着三根牙签伸手去拉曲项,曲项后肘一顶,三根牙签同时扎在了他舌头上。周三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张红失去了周三更的助力,只能跟曲项顽抗到底。这时的曲项越战越勇,大半个身子已经蹿到了前座,压到了胖胡的绿帽上。张红为了保卫方向盘,抓着曲项的胳膊就狠狞。曲项痛得嗷嗷叫,脑袋蹿过来,照着张红的胳膊就咬。张红被激起斗志,忍着被咬的痛楚,抓着曲项的耳朵往后座压。曲项死死咬着就不松口。张红一边哭一边扇她巴掌,同时往后座扒拉。

    胖胡方向盘不稳,一头撞到路旁的行道树上。一脚急刹车,吓得魂都没了。

    车是停住了。这对情谊感人的师生丝毫没有要分开的意思。张红已经把曲项压到了后座,抓着她头发往地毯上压。

    曲项反手去抠张红的眼珠,一面气喘吁吁地喊:“九阴……白骨爪!葵花……大挪移!……嗷!”

    张红张嘴咬曲项伸过来的手指,一面喊:“开车!呃!胡哥,呃开车!”

    周三更在一旁一边哭一边吐血,“我的……河头……我的……河头……”

    就这样,桑塔纳2000驶进前进汽车配件厂的厂区,在一路狼哭鬼嚎中,抵达了曲向前厂长住的独栋庭院。

    曲向前听见吵嚷声,从会客厅中出来时,一眼看到自己的女儿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地朝自己跑来,一到跟前就扑进自己怀里哭诉:“爸爸……爸爸……老师打我……呜呜呜。”

    曲向前又心疼又生气,“什么?大学生也打人?宝贝不哭啊,爸爸帮你骂她!”

    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他请来的大学生老师衣衫不整、四脚着地地从车里爬出来,抬起头满脸鼻血,“我……没有打她……我……正当防卫……”

    周三更还在倚窗凭栏捧心吐血:“我的……河头……我的……河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碰过牙签。

    张红原本以为,曲厂长从香港赶回东宁,是为了女儿的事。但显然不是。

    曲向前正在与人谈事,他没有分配给曲项更多时间。除了几下拍肩膀的安慰,他就把曲项交给了张红和家里的保姆。

    张红有些无措。

    既然接下这份工作,就要好好地完成。没有哪位老师,可以在家长缺席的情况下完成对孩子的教育。她需要跟女儿谈,也要跟父亲谈。

    但那位父亲并没有时间。

    张红从客厅路过时,听到陆国岑的声音。

    “资金的事倒是好说。我弟不是在先锋嘛,这回我去省城,他带我见了先锋的大老板。大老板开口,说先锋全力支持……难就难在政策。省厅的领导还是不支持。吴主任说汽车是国家发展的支柱产业,必须牢牢掌握在国家手中,现在不可能放开,以后也不可能放开……”

    张红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梳好了头。在二楼的房间里找到曲项。

    曲项一离开父亲的视野,即刻安静。既不哭也不闹。她甚至不像一个多动症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床上折纸。

    张红觉得她欠她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

    “你叫曲项,是不是?我叫张红,是你的家庭老师。你有什么功课都可以问我。”

    曲项撕了一颗泡泡糖扔进嘴里。

    “这两天的事情,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这大概不是一个小孩喜欢听的开头。

    曲项手上的动作一顿,翻了一个白眼。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那么人生会给你更大的教训。”

    张红朝床边走了一步。

    曲项大叫起来:“不许你进我的房间!走开!”

    “我们好好谈谈,谈完我就离开。”

    张红从桌边挪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曲项身边。

    曲项推她,“你给我走开!走开!”

    张红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我走开了,你的心事,跟谁说呢?你爸爸吗?”

    曲项嚼泡泡糖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随即说:“我没什么心事。你赶紧走吧。功课我自己会做。”她又低下头去折纸。

    “没什么心事?”张红重复,抱起手,“今天早上,我去医院看那个男孩。”她顿住不说。

    曲项抬起头,“他怎么样了?”

    “你很关心他?”

    “没有。”

    曲项继续折纸。可是那张彩纸被她揉了太多遍,早就不成形了。

    张红注意到,曲项的床头柜上,散乱地堆着许多浅蓝色的小卡片,卡片中央摆着一个大玻璃瓶。大玻璃瓶中有许多小小的千纸鹤。大概有百来只。

    张红伸手去够玻璃瓶,“你在折千纸鹤?”

    “别碰!”曲项大叫,将玻璃瓶捧回自己怀里。

    张红笑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折千纸鹤。折一千个千纸鹤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他们都这么说的,是不是?”

    曲项不回答。她把玻璃瓶捧去了另一边的床头柜。

    张红轻轻说:“我也折了一千只千纸鹤……为了他。”

    曲项吐了个泡泡。泡泡破了。

    张红从彩纸堆中抽了一张,三下两下折出一只千纸鹤,放在曲项面前。

    曲项拿起来看,很惊奇,“这么快?你怎么折的?”

    张红说:“我折了一千只呀。”

    曲项斜着眼看张红,“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张红笑了。

    “说呀,实现了没有。折一千个就能实现愿望,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张红收住笑,“我跟我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了。”

    “真的?”曲项睁大眼睛,“在一起了?你男朋友?你们要结婚吗?”

    张红说:“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曲项恼火,“没有!我没有。”

    “你那么喜欢他可是,”张红认真地看着曲项,“可是你把一个酒瓶砸在他头上。你知道那对他可能意味着什么吗?”

    曲项激烈地大叫起来:“——关你屁事!”

    “不关我的事,关警察的事。你应该谢谢周围的人没有报警。有多少未成年犯罪,是因为对法律的无知?在街上带人打人,你这是聚众斗殴,寻衅滋事你知道吗?你对同学造成的伤害,已经触犯刑法了。再想想你打架时候的‘招式’,砸头,挖眼珠,咬人,踢人。真的出事,你就要坐牢了!”

    这句话,结结实实把曲项唬住了。

    “项天河没事。医生说了。”她强辩。

    “如果他没事,医生为什么叫家长?为什么不让他回家?诊断书上写着‘脑震荡’,那能叫没事吗?”张红口气越发严厉,“大脑是人体最重要、无可取代的器官。一个人的腿坏了,可以拄拐杖。耳朵坏了,可以用助听器。肝脏、肾脏坏了,可以移植别人的。只有大脑不行。大脑坏了,轻则受损,重则死亡。人的心跳停止,还可以用仪器抢救。而脑死亡是不可逆的,脑死亡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

    曲项的人生里,没有人跟她认真讲过死这件事。

    她手里折的那张彩纸,被她揉成了一团。

    她接着气势汹汹地把那一小团纸砸向张红,“你给我——出去——”

    张红没有躲闪,只是盯着曲项,轻声说:“那个少年……你真的想伤害他吗?”

    曲项好像很震惊。

    接着眼睛里噙起眼泪。

    张红走到床边,伸手要抚摸她肩头。

    这个动作激起了她激烈的反应。曲项往身后一坐,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阿姨——阿姨——快点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张红坐在床沿,没有继续靠近她。

    “你没想伤害他,更不想让他死。其实,把酒瓶扔出去砸到他的时候,你就后悔了。可是,在扔酒瓶的那一刻,你控制不住自己。愤怒让你失去理智。你的身体不再跟着理智走,而被你的情绪带跑了。所以你捡起了那个酒瓶,并且朝他砸了出去。而你明明那么喜欢他——”

    “你胡说!我才没有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曲项腾地一下坐直。

    张红轻声说:“你不喜欢他,可是你控制不住去想他。他越不理你,你越是想要他理你。他越躲你,你越想见到他,越想跟他说话——是这样的不喜欢吗?”

    曲项难过地红起眼来。

    “那要怎么样呢。他又不肯理我。”

    这是多么难的一道题。

    “我也不知道。”张红说,“但反正不是打人。至少要向他表示善意,你说对吗?”她从床沿站起来,“走吧。周三更要去医院看舌头。我们一起去吧!”

    曲项绞手,“不行的。爸爸说今天哪也不许去。”

    “放心吧。我跟你爸说。”

    张红在半小时后验收了她首次家庭辅导的成果。

    曲千金带着胖胡和周三更,当然还有张红老师,风风火火地杀进了东宁市唯一一家肯德基。

    一刻钟后,日月神教两大护法加上张红老师,又浩浩荡荡地杀进了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项天河还没有睡。他头顶缠着纱布,脸色苍白,看着并不十分好。

    倒是没有妨碍他摆弄那辆四分五裂的四驱车。

    曲项进门,项天河抬头轻轻瞄了她一眼。

    又收回目光,继续拧一颗螺丝。

    张红本来想让曲项向项天河道歉,但场面很快失去了控制。

    两大护法依据指示,迅速围住项天河的病床。

    胖胡掏出了一根鸡翅。

    周三更手举一根鸡腿。

    张红尴尬地托着一杯可乐。

    曲项摸出来一个汉堡包,撕开包装纸。

    1998年的肯德基汉堡,还没有小到一口能吃完的地步。面饼松软,肉饼厚实,生菜和番茄浇着诱人的丘比千岛酱。

    曲项坚强地抵抗住了汉堡包的诱惑,哧溜吸了一挂垂在汉堡上的口水。

    只见她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艰难地挪到项天河床上。一只手抓着汉堡,另一只手推在项天河耳朵边的床板上——用后人的话说,对他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壁咚。

    项天河终于无法躲开这张凑到眼前的脸。

    还有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一脸诚恳,十分热情。

    于是,张红听到了她从改革开放以来听到的,最感人的一个表白。

    “项天河,只要你肯加入我们神教,做我的跟班,”教主她老人家举着鸡腿堡邪魅一笑,“——我就天天带你吃汉堡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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