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玲珑心
旧禅房外空地上的灾民与昨日相比已少了许多,官府搭了粥棚和灾民临时安置棚,许多人都跑了去,也有去了的又回来的,说那棚就几根木头撑着毛草顶,既不遮风也不挡雨,还不如这边舒服。
何初夏知道往前走数十步有一口井,她扶着宁九径直朝那口井走去。
这还是他头一次走出那间破旧的禅房,这之前一堆人挤在一块儿,他缩在角落,飘进鼻腔的是一股浑浊刺鼻的气味。走出禅房那一刻,他深深吸了口气。
井边有几个妇人在打水洗衣服,何初夏等她们把水打完,放下水桶,摇上来一桶水,拿碗舀了一小碗给宁九:“你身体刚刚恢复,不宜喝太多凉水。我看柳大嫂那边有陶罐,明天你们煮点热水喝。”
“好。”
何初夏等他把水喝完,放下碗,扶他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不知道今天我说的话你听了多少,说你是我哥哥,当时真是权宜之计,说你叫宁九,是因为当时进城需要照名牌,我没找到你的照名牌,就胡乱想了个名字。名字是草率了,但我想着等你醒了,总要走的,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暂且先叫着。你要不喜欢,可以改回你原来的名字。”
“家都没了,名字没所谓的。”
何初夏看着他月光下的身影,顿时觉得在他周身笼罩着一股悲凉。他抬头望着她,这股悲凉慢慢在他双眸蔓延开来,爬进她的眼眸,压上心头,整个人微微一颤,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怆。
“你们家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是虎儿镇的?家被大水冲了?”
何初夏一连串问着,宁九轻轻摇了摇头。
一时间她弄不清楚这摇头是针对她哪个问题,想了想,安慰道:“家没了没关系,只要人还在就行。等你身体养好了,可以四处打听打听,说不定父母兄弟还活着,你们只是走散了呢?”
宁九说:“我不是虎儿镇的。因为家里遭了难,去邺都投奔亲戚,路过虎儿镇,没想到遇上了洪水。”
这不是她的说辞吗,这人怎么除了把投奔亲戚的地址改了改,其他一个字不带改的?她觉得这人不真诚,于是也给了他一个不太真诚的笑容:“这样啊。那你叫什么名字?”
“宁九。”
宁九此时若坐在井口,何初夏铁定将他推下井去。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她自嘲道:“没想到我随口一说,居然说中了。明天支个摊,给人算命去。”
宁九说:“我不叫宁九,但我觉得宁九这名字挺好的。我想从此以后留在公子身边,任你差遣。。”
何初夏连连摆手,开什么玩笑,她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敢要什么仆役。何况,她瞧着宁九的样子,也不像是给人当仆役的人,到时候谁差遣谁都不一定。
“我们小门小户的,家里从来没有过什么仆役,而且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差遣旁人去做的。”
“反正我已经和夏家一家人说了,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情如兄弟,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么仪表堂堂的一少年,居然是个无赖!
“你图什么呀?你看看你相貌堂堂,器宇不凡,跟在我身边实在太委屈你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点都不委屈。”
“没必要,真没必要。当时那种情况,咱们谁救了谁真不好说。”
“你就当可怜我,把我留在身边,不行吗?”宁九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近乎在哀求了。
“关键我现在养活自己都——”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话没说完就被宁九打断,“你今天编的花篮,我也会,我可以帮你。”
“今天花篮能卖出去是运气好,并不是天天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宁九笑笑:“怎么会?青楼里的姑娘凡事都喜欢争个高低,看到有人房里摆了个新鲜玩意儿,定会想法子给自己也弄一个。”
“你怎么知道我那两个花篮卖给了青楼里的姑娘?”何初夏惊诧不已,这人莫非有千里眼顺风耳?她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怀疑是不是沾染了玉簪的脂粉香气,所以让他猜出来了?
宁九看着她的样子笑,“别闻了,你身上没有一点脂粉香气。”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宁九说:“如今这城里到处是灾民,富户们家家大门紧闭,生怕灾民饿急了眼跑进自家抢粮食;深闺小姐就怕秀楼不够深,给她们吃一颗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迈出家门一步,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买放不了几天的花篮摆设?除非是青楼姑娘,看着光鲜,却身不由己。只要有人下帖,再不情愿也要出门。那应该是个心地极好的姑娘,看到街上的灾民,施舍了一些银钱……”
“打住打住。”何初夏做了个不要再说了的手势,感觉再让他说下去,她都要害怕了,好像一双眼睛一直跟着她似的。她嘻嘻一笑,“原本只是觉得你长得好看,没想到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你这样的人,做我的仆役,可惜了!”
“良禽折木而栖,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可我不相信我的眼光啊。我救了你一命,你却连真实姓名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对你一无所知,把你留在身边,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是坏人。”
“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就像没有一个疯子会说自己是疯子一样。”
“每个人总有难言之隐,公子您对夏家一家人,对我,就没有一点欺瞒吗?”
“我欺瞒什么了?”何初夏心里抖了抖,但想到此人刚刚醒过来,再聪明也不可能真的未卜先知,她赌他一定是在诈她,叱咤江湖这么些年,能让他给骗了吗?她脸上淡然,表示自己心怀坦荡。
宁九似笑非笑地看着何初夏:“公子怕也不是宁煜吧?”
何初夏整颗心咯噔了一下,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月光的映衬下脸色白得跟鬼一般:“我,我不是宁煜,又是谁?”
宁九抬起手来,何初夏傻傻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如同一个木头一般站在他面前。
他微微叹气:“公子,我也坐了好一会儿了,石头凉,烦请公子扶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