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果断
晚八点，医院里充斥着微微刺鼻的味道。
池念跟在池晓曼的后面，径直穿过长而空阔的走廊。两口行李箱又被丢回了家里。
单人病房里，方正明躺在病床上，他闭着眼，呼吸微弱，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在休息。下一刻，门被推开，守在旁边的男人马上站了起来，同时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
“嫂子。”他朝走进来的池晓曼轻轻地喊了一声。
池晓曼低低“嗯”了一声，等池念走进房间，她反手关上门，随着又轻又慢的一声“咔哒”。
男人看了一眼池念，客气地点了下头：“这位是？”
“我的侄女。”池晓曼说，“念念你先坐一会，我和赵叔叔先出去谈一点事情。”
池念应声点头。他们就出去了。
原地站了好几秒，池念才想起抬脚，她经过病床，坐到靠窗的椅子，脑海一片茫然。方正明的双眼浮肿，脸色很差，整个人看起来黑瘦，但嘴唇却是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话音。池晓曼和赵叔没有走远，大概因为走廊和病房里一片沉寂，他们说话的内容显得异常清晰。
“明哥刚做完血透，没多久……费用那里我已经缴过了。”
“谢谢你了赵渠。钱多少我转给你。”
“别了嫂子，明哥他也是和我们出去干事才……”
“不是，和你们没关系，都是他自己犯傻才弄的。”
“……”
他们谈了片刻，池晓曼就让赵渠回去，她待在这里照顾就行。赵渠呜咽地说了几句，想留下帮忙，可还是被池晓曼毫不改口地撵走了。
池晓曼开门进来。池念正扭头看着窗外，听到声音，她转回头和池晓曼对上视线，站了起来。
沉默弥漫，混杂着死亡的气息。
池晓曼抬手示意她坐，自己走到病床旁把方正明的被子角重新掩好，而后静静注视方正明的脸庞。
就在这时，池念的手机亮了一下，是方思衡发来消息，说今晚照旧晚回去。
池念视线从屏幕移开，目光迷茫地去看池晓曼，只见池晓曼眼底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小幅度地摇了两下头。
池念会意，回了个好。
方正明没多久就醒来了。池晓曼去卫生间里洗脸，正把花掉的妆卸掉和泪痕擦掉，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
方正明先是迷迷糊糊的嘤咛，眼睫动了动，随即睁开肿眼，只开了一条缝就被白晃晃的灯光闪了。
“姨夫，”池念忙去把方正明搀起靠坐着床。
方正明刚醒精神还有点涣散，见到她疑惑道：“……念念？你怎么在这。”
没等池念回答，池晓曼出来说：“你还好意思说。”
方正明一见池晓曼，再迷糊也一瞬间清醒了，但声音还是发虚：“老婆。”
方正明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却见池晓曼瞅着他目光闪动了几下，到床畔叹了口气问：“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方正明一直注意她的脸色，仿佛她才是生重病的那个：“有点使不上来力气……还饿了。”
“……”
经他这么一说，池晓曼这才想起什么，不看方正明了，偏头说，“念念也还没吃饭吧，我下楼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小姨我陪你去吧。”池念看她状态不好，有点担心。
“不用，你帮我看着他——”
“念念陪你小姨去吧，老婆我还行。”方正明憨厚笑笑，说。
出住院大楼往东面走十多米能看到一排简朴的小店和旅馆。
她们找了其中一家小炒店，进门点了三道小菜和两碗白饭外带，老板在厨房里头应了声，让她们先坐着等一会儿。
“小姨你不吃吗？”池念问。
“我没有什么胃口。”池晓曼看着马路对面的住院大楼，在一格一格的亮光中找方正明的那间病房，但随即就想到，那间在西面，从这里看不到，于是又移开视线转到墙上的大红菜单。
池念斟酌了下，还是问了：“姨夫他是怎么了？”
池晓曼说：“慢性肾脏病5期。——也就是，尿毒症。”
单说慢性肾脏病，池念第一反应就是“慢性”——它好像总给人一种并不严重的错觉。
可池晓曼后面的解释，就如同在宣告死刑。
尿毒症能生存下去，只能靠不断的透析或者换肾。池念陪池晓曼回去的路上，不由搜了下资料，希望能帮上什么忙。
进了电梯，镜面反射出两张相像的面容，她们的眉头可谓是一直皱着。
电梯平稳上行，池晓曼忽然说：“你等会吃完饭就先回去吧，我留下就好了。”
池念说：“没事的小姨，我明天就放周末了，刚好可以过来帮忙照看……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
其实方正明有自理能力，何况还有医生护士在，但生了这种病，家人已经提破了心吓破胆，怎么能放心让他孤身留在医院。
池晓曼犹记刚从赵渠口中得知消息时，头脑一热只想把工作辞了，但她立刻想到方正明后续不断的透析费用、住院费用等等，还有两个孩子上学，马上就要升高三。
这里的什么都需要花钱。
生命，学业，所有一切都需要钱来维持。
钱断了，或许就都没了。
……
如此一来，工作便更是不能辞了。
全家的生活压力突然间全部的落在了池晓曼一人肩上，直叫她喘不上气。
明明只过了几个时辰，但池念清楚觉得她的面目仿佛苍老了十岁——瞳孔是灰蒙蒙的，眼角和嘴角垂下，再提不起来。
在她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方正明思绪紊乱地不断在想措辞，要怎么和她们交代才比较容易让人安心。但看到她们满脸丧气地推门进来，他又老实地秃噜不出什么话头来。
池念把小桌上的东西清空，池晓曼开了打包饭盒，招手让方正明过去吃饭。
沉默地吃了几口，方正明停了筷子，看向正收拾被子的池晓曼，说：“老婆你要不要过来吃点啊。”
池晓曼把枕头拍松，没理他。
过了几秒，方正明看看池念，心底也从不当她是外人，于是说：“我，我真不是想故意瞒着你们的。”
池晓曼枕头往床头一丢，在床沿坐下，手掌去捋平床单上的褶，说：“你说你，好好的怎么就想到不干了？”
“因为，”方正明盯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顿了顿说，“因为之前那个工资太低了。你看我也没什么出息，就想出来和小赵一起干，他之前辞职自己做生意，现在也算是个小赵总。”
池念起初以为他们在说病的事，听到这才知道是在说工作。
不过姨夫已经没做警察了么……难怪她年底时候过生日，常年不在家的方正明刚巧就放了假，如今看来，那时候恐怕是特意回来的。池念默不作声，热气喷香的小炒菜进了嘴里，却味同嚼蜡。
方正明继续说：“谁知道我这个身体做了没两三个月就不行了。”
他说到这，想遗憾地叹口气，但又不敢，身边的两位女孩都没这样，反倒显得他多愁善感起来——更何况他也不能，不然到时候要连着她们一起难受。
方正明掩饰性地咂了两口白饭，把那个道气生生憋了回去。
从检测报告可以看出来，方正明的病不全因为这两三个月的高强度工作，其实很早就冒出头了，往年体检的几项数值可以看出异常，但他都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身体不错，于是仍旧埋头苦干。
最初感到不舒服是一次晕倒，过后他身体开始乏力，提不起精神，没告诉任何人只自己去医院挂号开了几项检查，这才发现了尿毒症。
如果早一点知道就好了……一屋子的人都这么想着，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池晓曼还是不同意池念晚上待在这里，一个是没地方让她休息睡觉，再一个晚上方思衡到家一见全部人都不在，马上就知道不对劲。
这件事原本就要瞒着两个小孩，池晓曼提前打听好小旅馆价钱，计划编个出差的缘由，再搬出来，到时候医院和公司两头跑就行。
但现在池念知道，不想让她这么累，说会过来替班。
方正明也跟着劝，直拍胸脯说自己还好，叫她们该怎样怎么样，不要把心思扑到医院来。
过了九点，池晓曼觉得时间太晚了，要送池念回家。
她们推门出了病房，刚走几步，屋里方正明想到方思衡，不禁追出来嘱托一句：“念念晚上回去记得不要跟那小子说啊。”
池念乖乖嗯了一声，“会的姨夫。”
池晓曼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躺着。”
把池念送到小区楼下后，池晓曼又赶回了医院。
池念到家进门，屋里一片黑，淡淡的月光从阳台照进来，依稀能看出客厅的家具轮廓，和当初她过生日那晚一样，不过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她，没有人。
池念划开手机，这时的屏幕还停留在刚才路上查询的病情资料界面。在玄关呆看了几秒，她果断做出了决定，是一个在路上一直酝酿的想法，接着她就拨通了一个号码。
同时，她往墙上一伸手，啪的一声打开大灯。
一瞬间，屋里重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