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宣菱并不知道成为仙人还有这么多倒霉催的规矩,连说话都不能尽情地说,得有人跟在后面教。
她活着时恣意潇洒,少有束手束脚的时候,将军府有严苛家训,不可仗势欺人,不可恃强凌弱,不可草菅人命,不可牵累无辜,都是针对原则性的问题,只要宣菱不是蛮不讲理的恶霸,但可凭心做决定。
可而今将军府已经被人一剑抹平,青史之上都不好记载,说“女儿过生辰遭人偷袭一锅端”,简直是个昧良心的笑话,宣菱当时就在现场,她存心偏颇,也不得不承认阖家上下都去偷袭此人也不能赢,那是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杀。
宣菱已经没有家没有亲人,也不能再指望有谁护着,本性或许难改,至少要学会收敛,她清楚自己任重道远,就算无人教也要磕磕绊绊的学,而今幸运有人引导,自然好过弯路重重。
云时微是她命里的贵人,虽然这位贵人带着满腹秘密,有点自己贴上来的嫌疑,也不妨碍宣菱满腔感激,她颇为矜持地拱了拱手,“谢谢。”
相识不久,宣菱已经连道了四声谢,再这么下去,一辈子的感激恐怕都要归了云时微。
云时微伸手托住了宣菱,“是我欠你的,当不起。”
气氛一时低落下来,做买卖的小人还在她们跟前立着,这东西是个专职招待的小二,客人不走,它就不好离开,只能歪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盯着云时微和宣菱,它那双眼睛已经重新阖上,现在就是浓妆艳抹的一个布头脑袋。
“走吧。”云时微将送不出去的配甲也拢入袖中。
她这件衣服仙气充沛,袖长而宽,叠了三层,每一层都似缥缈薄雾,就算里头装了好几样东西也未能直直坠下,相比起来,宣菱就是一身褴褛,沾了灰破了洞,若是拿个钵可以直接去讨饭。
“仙长留步。”
就在云时微即将踏出红楼时,小人忽然出声,它那双用来鉴宝的眼睛重新张开,里头的瞳孔却换了一双。
宣菱记得方才观察攒心钉的眼睛有些微微褐色,眼神还有些差,整个眼球微微外突,东西拿远了看不清,非得凑到鼻子底下,而此时的这双眼睛共有四个瞳孔,都呈深渊般的漆黑。
小人的手制作粗糙,除了拇指,剩下的四指不分,它扑到宣菱的身上,一把拽住了对方原本就破败不堪的衣服。
“这只傀儡十分特殊,若是仙长愿意将她留下,芥舟帆也可双手奉送。”小人声音急切,生怕少说一个字就放跑了大主顾。
宣菱记得芥舟帆是放在四楼,四楼,对于一个不大了解修仙难度的人来说,已经是不可企及的高度,红楼急于买下自己,不惜以物易物,可见自己的价值至少也能达到四楼镇楼之宝的水平,但宣菱并不觉得高兴。
她父母、长姐和二哥之死,就是因为蝼蚁不入仙人眼,命不是命,想取时,容不得半声叫屈。
若今日以物易物,她虽死而复生,仍是未能摆脱由人摆布的命运。
宣菱也有矛盾的时候,她被当成了云时微的所有物,因此有些委屈和小小的赌气,她不开口,沉默着将眼神落在云时微的身上。
她看得出云时微对芥舟帆有种割舍不下的感情,方才听闻红楼中藏有这样东西时,云时微的气息都变了,之所以不取,十有八九是真的穷,拿不出黄金也没有东西对等交换。
红楼并非奸商,但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也能一下子抓住顾客心理,他们拿云时微眼下最想要的来兑换一个坟墓中刚挖出来的小傀儡,而这个小傀儡最大的用处就是打杂。
以云时微的本事,要几个打杂的招不到?
宣菱的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云时微在犹豫,犹豫的时间越久,宣菱的委屈就积压得越厚重,她没有责怪云时微,只是忽然间像个被人抛弃的物品。
宣菱不过十六岁,骤逢巨变心智猛长,也不会一夜之间长成个俯瞰众生的怪物,最多也就是在原先开出两窍的基础上,又给凿出几个孔而已。
她复活时第一眼就看见云时微,又多亏云时微手艺还行,缝补伤口不留痕迹,之后地灵来追,隐山主还特地嘱咐一声“别为难她。”
鸟破壳时,认第一眼看见的为母亲,宣菱不是缺心眼,不想多个娘,但家人死后,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便与她断了联系,她有的只是一颗盼望复仇的心,唯独与云时微生出些许亲近和依赖。
这种亲近和依赖虽不浓厚,但对宣菱而言却是“谁都可以,唯独你不能”——唯独你不能抛弃我。
“小傀儡,你看着我做什么?”云时微打断了宣菱的出神,“你要是喜欢红楼,又有奉献和牺牲精神,自愿留在四楼为我换取芥舟帆,我回去一定为你立长生牌位,你要是不喜欢红楼,那我也没办法,只能让芥舟帆继续留在这里。”
“小傀儡,你自己想怎么办呢?”
云时微还是笑眯眯地,她既没答应做这笔生意,也没拒绝,她不是宣菱,只有宣菱自己能决定去留,也只有宣菱自己能与红楼做生意。
小傀儡不是所有物,云时微的确很想要芥舟帆,但她没有东西来与之交换。
“我不喜欢这里,也不想要长生牌位,”宣菱明白了云时微话里话外的意思,她道,“我不是物件,不能用来交换。”
“你听见了,”云时微自豪,她拍了拍小人头顶,“我山头的杂工不愿呆在这里,这笔买卖黄了。”
红楼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不会强买强卖,小人只是有些遗憾,它规劝道,“你们再考虑考虑,如果愿意入我红楼,第四层所有的货物任君挑选。”
门终究还是在身后“吱嘎”一声关上,周围张望的人群未散尽,开设赌局自然有输有赢,输了的垂头丧气,眼神饱含怨愤,似在无声谴责云时微的不争气。
通常修士再扣红楼门,都会在当年的基础上多登一层或半层,能翻越高峰的人普遍心高气傲,不证明自己稍有进步便没脸来烙下痕迹,像云时微这般纯粹为宝物而来的其实不多。
修仙讲究个背靠大树,没个源远流长的体系口耳相传,光凭自己琢磨,很容易琢磨成歪门邪道,也有可能练气边缘摸索个半辈子,摸索成了白骨一堆还没个头绪,一事无成不说,此等废柴连个正规名头都没有,算不得仙,也算不得人,两边都瞧不起。
宗门藏宝众多,大树底下靠着的弟子也不缺这些个零碎玩意儿,纵使红楼卖的东西稀有,除非稀有到惊动长老、门主出面,剩下的都能找到替代品。
由此看来,云时微不仅穷,还缺乏上下求索的精神,在人才辈出的修仙界一整个得过且过的添头。
“小傀儡,”云时微忽然喊住宣菱,“你入隐山,就算只是打杂的,也受我隐山庇护,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隐山便是你的退路。”
她的话音刚落,宣菱又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铜铃声,她猛然转过头,六层之下所有的铃铛都在疯狂“奏乐”,只是奏出来的声响除了动静大没有丝毫悦耳之处。
就在这一瞬间,宣菱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昔日璀璨耀目的门派日薄西山的模样,但即便隐山已至黄昏,退出了百花齐放的舞台,仍有其宁折不弯的气度。
孤城之月再冷清,不入浊流中。
从未有人从外撞过红楼的青铜铃,更没有一口气能撞到六楼,差点将朱雀神像都撞翻得先例,转瞬之间内外乱成一团,都想看看是哪位大能不干人事,而云时微早就带着宣菱混入了人潮当中,闯完祸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红楼四仰八叉的街市中出来,外头的时间只过去了一瞬,晨光熹微,透过树冠化开叶芒之上附着的白霜,宣菱踉跄两步,惊扰了此刻清净。
“你……这么厉害吗?”宣菱有些意外。
“等你到了隐山,就会发现我还不算什么,”云时微兢兢业业地讲述自己家有多好,“人多,热闹。”
宣菱还在等她继续往下说,谁知云时微就断在此处,就算门主自己眼盲心盲,觉得自己家就算一块石头坐起来都比外面平整,也只想到了唯二的优点——人多,热闹。
宣菱将自己对隐山的理解在脑中稍一整合,穷山恶水中,一大捧一大捧的人餐风露宿,冷了点篝火,热了水里下饺子……实在不符合她想像中的仙境蓬莱,到有点像峨眉山的猴子。
能撞红楼六层铃的人也读不懂小傀儡满脸的同情,云时微将她愁眉苦脸的表情理解为——隐山这么好,可惜不能立刻上去看看,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