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在两张床中间
半夜,谷杭突然坐起来了。
奥尔良没有起身,盯着她。
谷杭走到奥尔良床边,抬起一只脚。然后一脚把奥尔良踢下了床。
“喂!你干嘛??”
“你不许睡着!”谷杭走到他面前,外面的暴雨还没停。
“为什么呀?”奥尔良向后挪了一下,一不小心撞到了鸽子笼子。笼子里的信鸽被惊到了,咕噜噜叫了一声,拍了两下翅膀。
谷杭把煤油灯点亮了,灭了火柴,罩上罩子,她就转过头来跟奥尔良说:“我又做噩梦了。你一睡着,我就做噩梦。梦见我被退学那一天的事情。你不许睡着!”
“我没睡着哇。”奥尔良苦笑道,“你一旦开始做噩梦,我就跑到你床边安慰你,我可没睡着,真的。”
谷杭情绪也稳定了:“嗯嗯,这还差不多嘛。你还挺贴心的。”
两人在这时沉默了一会。他们时而看看对方,时而看看窗外的雨,时而,又看看桌子上那些摆放整齐、归类清晰的纸卷。奥尔良是不怎么困倦的,因为在白天,谷杭疯狂计算的时候,奥尔良就会睡觉。等到谷杭休息的那五分钟,奥尔良就会自动醒来,很准时,陪伴着谷杭,防止她想起伤心事。谷杭不是每天都会想起伤心事的。事实上,5年前被退学之后,谷杭一直努力谋生。这5年里,谷杭脑子里从未闪现过任何关于被退学的记忆。谷杭根本不在乎,因为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父母都失业了,全家都指望着谷杭呢。所以这5年来,谷杭没有失眠过,也没有回忆过,也没有任何的惊恐。但是后来,几个月前,又一次在纽约,见到了奥尔良同学。奥尔良同学和谷杭是同一年级,他们两人,共同在皇家矿业学院度过了大一,一整年难忘的时光。自从在纽约见到奥尔良同学之后,谷杭每过十几二十天的,就会突然有那么一两天,回忆起退学时的恐怖。谷杭就必须得去找奥尔良,一见到奥尔良,病情就消失了。所以说这个毛病十几二十天里才会出现那么一两天,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待在奥尔良身边,就没问题。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找到了解药。谷杭现在盯着煤油灯发呆,而奥尔良,他随着谷杭的视线,眼神落在了那一卷卷纸卷上。
“既然没事可做,你给我讲一讲如何预测天气吧。”奥尔良突然很好奇,就问了。
“嗯。”谷杭搬来椅子,坐在写字台前,“啊,一坐在这里我就感觉疲惫、难受,我都魔怔了。”
奥尔良顿时觉得心疼,就走到了谷杭的背后,扶着谷杭的肩膀。然而谷杭却转过头来,兴奋的眸子在煤油灯灯光里闪着。
“其实就是!简单来说呢,就是温度导致水的蒸发,导致了湿度,而空气在接收到热能之后就会向外做功,当然了,还有极其重要的地转偏向力。”谷杭开始了解说。大一的时候,期末考试,谷杭的高等数学的成绩比奥尔良高很多。
“最后就是这个式子!你看!它是一个总的方程式,可以衡量整个天气系统的所有变量。用的是高等数学呦!高等数学!是高等数学!”谷杭像一条龙跃出水面一样站起来,大声对奥尔良说,她鼻尖离奥尔良鼻尖连半厘米都不到,简直是脸贴脸的嘲弄。
奥尔脸没有任何反应,把谷杭按回椅子上。这时他们俩听到隔壁在敲船舱,而后传来了“大半夜的吵死啦,安静点”的警告声。谷杭胆子比较小,立马把声音降低了,也不那么活跃了。
“你必须承认。”谷杭开始心平气和地说话,“如果我没被退学,我肯定成绩比你好。”
奥尔良笑着点点头。每次谷杭讽刺奥尔良,奥尔良都会非常绅士地化解掉。这已经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种很平常的互动了。完颜谷杭也是命苦。谷杭的母亲是清国辽阳人,她父亲在广州经商,遇到了她母亲,后来两人就结婚了。谷杭的父亲经营的是银矿产业,惨啊,太惨了。谷杭父亲是英国人,在苏格兰北部拥有一座银矿场,在纽约的阿巴拉契亚山区也有一座银矿场。有两座银矿场可以说是相当有钱了。而且,苏格兰的那座银矿场离阿伯丁很近,而纽约的那个矿场离纽约也很近,这就方便了谷杭父亲在北大西洋之间的贸易,童年对于谷杭来说,是快乐而富有的。但是毕竟,自从明朝以来,中西之间的白银之争就没有停过。中方的白银价值一直保持在西方白银价值的05倍左右。同样的一两银子,到了清国就不值钱了。后来到了1840年,那个时候谷杭的父亲才20多岁,刚刚继承了银矿场,还以为2100万元的赔款会让银矿产业大受冲击,没想到,银矿场的生意不减反增。结婚之后,有了谷杭,日子也过得挺好的,由于太爱自己的妻子,还让谷杭跟了妻子的姓。但是等到谷杭10岁那年,一切都变了。谷杭的父亲也终于明白,真正能让清国把那些白银吐出来的,不是赔款,而是通商。大量的白银通过贸易活动从清国流向北大西洋市场,欧美的白银开始跌价。谷杭家里,不久便入不敷出了。再加上1857年刚刚发生过一次金融危机,行业之间的竞争,尤为激烈。1864年谷杭上大一的时候,家里其实已经是破产的边缘了。而与此同时,同行的某些银矿场场主,开始插手皇家矿业学院的运作。虽然学院里的老师并不那么容易腐败,但是只要花钱花得足够,总是有办法的——阻碍谷杭完成学业的办法。如果谷杭家的矿场没有得到新工艺的渠道,生产技术无法提高,再过几年就一定能破产。只要谷杭上不了学,就大功告成了。1865年,在那几位银矿场场主的运作下,谷杭就被勒令退学了。谷杭的父亲,当时已经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快被同行弄死了。于是他就把两个银矿场的全部产业卖了出去,拿着钱去柏林谋生。当时谷杭也已经被退学了,一家三口就去了柏林。在柏林经营得不太好,于是之后又去了巴黎。1868年谷杭一家三口到了美国纽约,在卡耐基钢铁厂谋到了工作。而且谷杭那么聪明,数学能力那么强,立刻被卡耐基先生看中了,在工厂里地位很重,不过赚得还是比较少。但是他们也很幸运,1866年的时候,英国又一次金融危机。这次金融危机比前几次的都要猛烈,欺负谷杭一家的那几个银矿场全都倒闭了,谷杭一家因为提前变现走人,反倒是逃过了一劫。
“现在做什么呢?”谷杭想着。
这时,奥尔良把煤油灯灭了,说:“如果洛克菲勒先生知道我们大半夜还在点灯,他一定特别高兴。”
“不聊天了吗?”谷杭问他。
“你听窗外的雨声,”奥尔良走到舷窗前,“大风大雨,这样的风暴果然是气势磅礴。”
谷杭撇了撇嘴:“这倒的确能让我安静下来。我记得小时候,一旦外面下雨,矿道变得湿滑泥泞,大家就都不用上班了,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
“哪里更美呢?在你心里?是阿巴拉契亚山,还是北苏格兰高地。”奥尔良问她。
谷杭没有说话。奥尔良明白了。她又开始思念伦敦了。
雨声和风声震撼着两个不眠之人的心房。这样大的风暴,着实令人胆寒。时不时,还有鱼儿被风浪拍在舷窗上,化作模糊的泡沫。
谷杭的心情在雨中慢慢宁静了下来。“我感觉我是真的累了。”谷杭说。
“那就休息休息吧。”奥尔良转过身离开舷窗,坐回自己的床上。
“我一点都不恨他们。”谷杭低着的头抬了起来,说,“那些场主们。”
奥尔良点了点头,然后他发现现在熄着灯呢,所以又重新用声音回应。
谷杭耸了耸肩:“那完全是纯粹的商业竞争。我是说。其他银矿场的场主们,他们在清国赔款到账之后也感到了压力。每次清国一赔款,银价必然会小幅下跌。而且自从通商之后,跌幅就加剧了。他们知道清国的银子会撑死他们的,所以自然就会开始竞争。这是公平的商业竞争,最强的人才能活到最后,我父亲只不过是不够强而已。我父亲当时也在不断给皇家矿业学院使银子,但是使得不够多,所以最后学院才偏袒了其他场主,勒令我退学。这些都是公平竞赛。我父亲,他们,我,任何人都没错。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家终究无法战胜他们。”
奥尔良苦笑了一下:“我也一样啊。我之所以6年就读完了本科到博士的所有内容,就是为了防止其他金矿场场主和我们竞争。现在挖出来的金矿石纯度逐年下滑,这是客观事实。我们场子里的矿石纯度也是逐年下滑的,高科技的提纯技术,才能让公司活下去。圈下一块地,然后说:‘这是我的私人领地,我对此进行宣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淘金热的时候,联邦政府允许公民占领无主土地并宣称为私有,这在法律上是合法的。时至今日,它依然是合法的。但是虽然联邦政府依然尊重公民的占地权利,但是大型垄断公司已经出现。在林业、矿业、农业、畜牧业,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垄断。铁路更是可怕,铁轨一旦钉在了地上,就成了范德比尔特的不动产。这么有钱的老板,私人的那一点私有土地根本撑不住。”
谷杭突然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点兴奋,但是轻声说到:“清国有句话叫‘洪桐县内无好人’,说的应该就是我们。所谓加害者、受害者,其实都是定了输赢之后的后话。赢的人就是加害者,输的人就是受害者,或者反过来也可以。1839年的时候有个贝勒爷冲进广州的英国领事馆,逮捕了所有英国人,说是如果不交出鸦片,就杀了所有人。在这位贝勒的恐吓之下领事馆的人交出了所有的鸦片。可能这只是这位贝勒抽烟抽嗨了,一时的冲动之举。但是现在来看,英国在多次对清战争之中,赚得不少,但是仍然有权抱有受害者身份。哪怕在议会最终投票中,仅仅是一两票的微弱优势,最终也是优势。加害者和受害者这两个虚假的名称之下,暗藏的就是无穷的竞争。你我虽说受到迫害,虽说我是失败者,但是在皇家矿业学院的时候,贿赂教授,陷害其他学生,阻碍其他学生的事情,咱们也没少做。”
奥尔良说:“在皇家矿业学院能待上1年,已经算不上什么善人了。这真的很疯狂。我觉得,按照你的清国祖先的哲学来说,世间万物,都有一个生老病死的过程。如果在春天的时候出现春天的迹象,在秋天的时候出现秋天的迹象,就是得了时门,就是吉祥的。如果春天的时候出现了秋天的迹象,秋天的时候出现了春天的迹象,就是失时,那就不吉祥了。可是,近几年来,我觉得我总是处于这种反季节的现象中。明明是应该发现自我,努力探索自我的青春年华,却要为了生计,日日夜夜奔波,博得一个博士学位;明明是万国萧条的时代,明明是每个国家都面临着经济下调的时代,我却还要努力赚钱,我却还要努力地积极地与同行争流。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按照你们清国祖先的哲学来说,以不祥的手段得来的东西,早晚是要,以不祥的形式还给大自然的。”
这5年谷杭不在奥尔良身边,心中却是不断地思念着奥尔良。大一那一年,其他银矿场主的儿子、女儿多次找谷杭的麻烦,想办法弄得她退学。谷杭手里的钱,那时候很快就用完了。还好国际金价比国际银价稳定得多,所以奥尔良手里的钱还是很多的。之后,面对其他矿二代的多轮攻势,谷杭毫无还手之力之时,都是奥尔良主动出击,帮了谷杭一把。那时候谷杭就是个学习成绩超棒的优等生,就常常和奥尔良在图书馆里有所接触,他俩也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开始,谷杭只是觉得,自己和奥尔良学习都这么优秀,整天都泡在图书馆里,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后来,一天夜里,她独自一人时,看到桌上一本书,是奥尔良前几天曾经看过的一本。于是她就打开那本书慢慢看了起来。但是翻到任何一页,她看到的都不是书,而是奥尔良。奥尔良不需要是他的面容形成的图像,也不需要是一种通过某件特殊事件形成的媒介。不论是一段回忆,还是一个眼神,都是以一种持续的声音,从一页一页书中,从翻页的风儿里跳了出来。当第二天中午谷杭第一次坐在奥尔良对面与奥尔良共同进餐时,旁边其他矿二代们传来了鄙夷的聒噪。之后几个月,奥尔良慢慢开始在经济上帮助谷杭。但是闲言碎语反倒是成倍地增长起来。每天,谷杭从图书馆回到宿舍,躲避着每一双无法躲避的目光,被冠以各种不光彩的污名,她明白这种“正常”的“商业竞争”她已经承受不了了。但是至少她一想到奥尔良,脑子里就又回归到图书馆、高高的书架、长长的梯子、勤劳、智慧、求实、真理,这些都是很美的。奥尔良和她的图书馆约会继续。但是她最终还是被勒令退学。或许,如果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认输呢?是不是更好一些?谷杭带着这些想法,离开了学校的同时,似乎又有一丝丝解脱。
当然谷杭父亲的止损智慧救了她们一家人。而且到了欧洲大陆之后,到处都是赚钱的产业。谷杭一家人的生活还是不错的。于是她就想到了奥尔良。虽然奥尔良资助她的那些钱,她是一辈子都还不上了。但是还钱的态度还是应该有的,谷杭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接受奥尔良的施舍。每个月的工作结束之后,谷杭都会有大量的盈余。这些钱除了补贴家用之外,还有一大部分是寄给奥尔良的。奥尔良曾经写信阻止过她,毕竟那么大数额的钱,她的的确确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然而谷杭依然是每月寄钱,从不耽搁。而且还加了一封信。每次寄钱过去,谷杭都会附上一封长长的信。谷杭在心中,时而称奥尔良为自己的哥哥,时而称他为伙伴,时而称他为“我的恋人”(因为谷杭自己觉得太肉麻了所以又用一条条密密的横线划掉了(欲盖弥彰))。总之,每个月给奥尔良寄钱过去的时候,都会附上一封信。信里的内容是不固定的,天南海北,谷杭什么都愿意和奥尔良聊,什么都想跟奥尔良说。奥尔良也会回信。每次,谷杭的信有多长,奥尔良的信,也必定有多长。谷杭有的时候比较忙,写得比较少,但是奥尔良每次写信,都会写很多很多。谷杭在这个过程中,也慢慢明白了奥尔良对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写的越来越多,他写的也越来越多。奥尔良总是跟随着谷杭,于是谷杭就叫他是自己的“跟班”。后来谷杭看到的世界也越来越大了。柏林、布鲁塞尔、巴黎、里昂、马赛。谷杭把自己眼中看到的,都写进了信里。奥尔良知道的也越来越多。欧拉、库尔曼,所有的知识都写在了信里,奥尔良知道,这些东西,才是谷杭最需要的。谷杭的字体很美,因为谷杭喜欢奥尔良呀。谷杭在写到“m”“o”“s”“r”“n”这种小小的字母的时候都非常得小心,尽量写得晶莹剔透一些,完全不会因为笔尖的粗细而受到影响,似乎天生谷杭就能漂亮地完成任何事——只要是能让谷杭心里开心的事,还有和亲人有关的事。在谷杭的心里,奥尔良就是亲人,所以给奥尔良写信,谷杭每次都高兴到不自禁地把一个个单词串成了一篇漂亮的艺术品。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自己的家乡,英国和清国,谷杭每次提到这两个地方,都会把一切写得非常详细。于是奥尔良也就变得对清国越来越了解。他们俩彼此之间也越来越了解。比如说,奥尔良虽然在大学里待了6年,却依然在脑子里有一些陈旧的东西。奥尔良总是无法理解德国,也无法理解任何一个不允许女人继承财产的国度。奥尔良总是觉得长女继承财产再正常不过,对于他姐姐,奥尔良也十分支持,甚至觉得他姐姐理当继承整座金矿场。谷杭的灵魂,也是有另一面的。谷杭虽然这么努力地为家人赚钱,但是其实,谷杭平时,最渴望的就是懒洋洋的生活。在下班时间,比起去咖啡馆,谷杭更喜欢呆在家里呼呼大睡,或者是趴在窗户前看街景,其他什么都不干——那才是谷杭喜欢的生活。这些秘密,都只在信里被悄悄地书写。但是今晚,就不同了。今晚,暴雨如注,狂风不止,黑云重重,没有月光。蒸汽轮船很稳定,没什么颠簸。两人在一边黑暗之中,静静地、平缓地聊着。就这样,慢慢地度过,看不见的月光。
谷杭无意识地撅了撅嘴,心里当然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随便说到:“就算社会出现了过于急功近利的态势,我们也只能跟随了。这就和青春痘一样,长出来的时候,你是控制不住的。但是人们虽然会长青春痘,但是等到步入老年之后,就算想长青春痘,也再也长不出来了,因为人已经老了。这倒是人的身体的一种……非常有规律的自我调节作用。然而社会的发展要求反抗这种作用。年轻人还没有学到足够的知识,就被送到工厂里炼铁、纺织,在森林和农田上游荡着,生产粮食。就像是明明还没有任何承载力的青枝,被强行从树上断了下来,用来造房子。寅食卯粮,扩大生产,开拓无主之地,然后继续寅食卯粮。偷掠、抢劫。早在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英国就已经谙熟此等道理。所以啦,你看我多好,我就是典型的寅食寅粮的乖巧孩子。我想,我和你之间终将发展出什么,可能会结婚,可能会有孩子。但是我从不着急,我想这样才是我的生活速度。慢慢来,你和我,慢慢地熟悉,静静地等待。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之间这份缓慢的爱情。因为是缓慢的,所以本身就是永恒的。”
奥尔良嘴角轻轻笑了一下,静静地听着谷杭的气息,然后对谷杭说:“可能这就是我和这个社会的必然吧。今天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看着夕阳西沉,我就知道我又迷失了。这里远离伦敦,也远离纽约。卡耐基先生在纽约建的那几栋摩天大楼,对这座湖似乎没什么影响。站在摩天大楼下面,真的觉得好高。9层、10层、11层!纽约城的天际线,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卡耐基先生的挑战。卡耐基先生发财了,但是这里,湖光粼粼,一年四季,一草一木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和6年前,一模一样。唯有火山口在不断贡献着能量,大地被慢慢抬起,可能再过10年,地峡里面的水就会完全干涸,蒸汽轮船就过不去了。恐怕比人类社会的迅速发展更稳定的,比火山中不断抬高的大地还要更加稳定的,就是你对我的情意。所以我想,我们俩,肯定,能,在未来,能……”
让这个害羞的小伙子休息会儿吧。谷杭这时插嘴说到:“欸你说……这蒸汽轮船会不会沉船呀?”
奥尔良吓了一跳。“你这算什么?”奥尔良十分诧异地说到,“这和之前聊的完全不搭界呀!”
“不搭界又怎么了?”谷杭突然坐直起来说,“平时写信的时候,你可是承诺过我的。我的心中有知性的一面,也有胡闹的一面。你在书信里发过誓的,你说你爱我知性的一面,也同时爱我胡闹的一面。所以我现在就要胡闹。”
“但是,”奥尔良说,“你也答应过我在白天展示胡闹的一面多一点,在夜晚展示知性的一面多一点。”
谷杭和奥尔良的书信和普通的书信是颇为不同的。为了让恋人更加开心,他们考虑到了,繁忙的学习和工作,会让人在读信的时候分神,所以他们时不时就会在信上写一些,“请在白天看”,“请在晚上看”,“请在学校图书馆看”,“请在一个人的时候看”之类的话。所以才有了“白天胡闹多一点,晚上知性多一点”这种书信中的约定。当然了,奥尔良也会收到其他人的来信,伊莎贝拉的来信,比尔逊元帅的来信,雅各布的来信,生父老凯尔泰施的来信。信中也都充满了亲情与友情。尤其是老凯尔泰施的来信,虽说已经是脱离了父子关系,但是信件来往还是非常密切。老凯尔泰施多次提议,让奥尔良继承金矿场。但是奥尔良在心中多次委婉拒绝,提出,因为姐姐是家中长子,而场子的所有权又在老凯尔泰施手里,所以金矿场更应该交由凯尔泰西亚继承。比尔逊元帅只不过是享有矿场所有利润的掌控权、分配权,但矿场并非比尔逊元帅所有。既然已经过继给比尔逊元帅当儿子,那就不可能再从老凯尔泰施这里继承什么所有权了。但是老凯尔泰施很顽固,他甚至不准奥尔良把“凯尔泰施”这个姓去掉,甚至连位置都不准变,也不准随比尔逊元帅的姓。那过继还有什么意义呀?这不胡扯吗?而且比尔逊元帅也没有任何反对老凯尔泰施的意思。这是为什么?他俩到底在玩什么呀?奥尔良也写信问过。但是凯尔泰西亚对于这两位都很不满意。凯尔泰西亚在两三年前,开始尝试跟随老凯尔泰施一起下矿道,学习如何挖掘矿道,如何埋设炸药,如何切割引线。但是老凯尔泰施总是控制伊莎贝拉下矿的次数,时不时地,就把她禁足在家,不准她去挖矿现场。别人都劝她,说是父亲心疼她。但是伊莎贝拉觉得,自己作为矿场最合法的继承人,应该学会一切挖矿的事宜。奥尔良也在信里多次表示不想继承,但是对于这两个孩子的提议,长辈们就是不同意。
奥尔良看了看眼前谷杭的身影,接着说:“现在是晚上,你应该遵守约定,多向我展示展示,关于你理性的那一面。”
把“知性”改为“理性”让谷杭高兴的不得了,谷杭扑哧一笑。谷杭笑了,奥尔良心里就更高兴了,赶紧接着说:“这样的雨夜最适合沉思了,难道不是吗。思考人类,思考生命。就像你平时那样。来,你就当这个船舱是你家。然后,你就当我是你们家窗户。你现在,就对着你们家窗户发呆,思考着人类的未来。来,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还是沉船事故。”谷杭说。完蛋,太失败了,多么失败的一次谈话。奥尔良发出了很失望的声音。
“你别……”谷杭说,“其实我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也是关于沉船的事情。就是传闻呀,在美国各地流传甚广的传闻。说什么:等到了尼加拉瓜湖的湖中心,没有任何船只靠近的地方,蒸汽轮船的蒸汽机就会化成一只猛兽,吞噬掉船上的所有人。有人说,这个传言是斯图贝克兄弟公司通过各种媒体制造的。不过我觉得并不是这样,毕竟这个传言这么假,斯图贝克兄弟公司无论如何也是要注意一下自己公司的荣誉的,不是吗?的确,斯图贝克兄弟公司在淘金热的大背景下,运营大篷车车队,从纽约横穿整个大陆来到加利福尼亚。大篷车车队的确依靠淘金热挣了不少钱,但是并不能因为人家赚钱了,就断定说是他们散部的这一传言。而且最近斯图贝克公司已经进军汽车产业了,走在了科技的最前沿,人家已经不玩马车了,又有什么必要在跨大陆运输方面和范德比尔特先生一争高下呢?况且一直以来都有印第安人屠杀大篷车车队的传闻。有许多东海岸的居民,他们知道了这些事情,甚至有些人,是通过看话剧,看话剧里,那些印第安人如何如何地偷袭、杀戮途经的大篷车队。那些东海岸的居民就因为这些,就开始对印第安人产生畏惧,放弃了前往西海岸淘金的梦想。这些对大篷车队旅行恐怖化的描述,难道也都是范德比尔特先生一手操纵的吗?我觉得不太可能。”
奥尔良对于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从刚才的灰心丧气中变了回来,奥尔良说:“斯图贝克和范德比尔特两家公司之间没什么恩怨,你说的对。范德比尔特还是很朴实无华的一位好先生,很朴素、很简单、很单纯。先生的商业头脑,是那种很清新、口味很淡的思路:就是说,如果范德比尔特先生想要弄到你的生意,那么他会直接弄到你的生意,靠实力直接引资,而不是跟你玩这种明枪暗箭。所以那些传言,很有可能就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胡说的。在湖中心,蒸汽机会张开大嘴,把蒸汽轮船上的所有人都吃掉。这应该是从蒙昧的群众嘴里说出来的。”
“你有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谷杭坐到了奥尔良的床上问到,“就是说,从概念上来讲,当一个新的理论,一个新的技术,一个新的发明创造,一个新的商品,出现,并且大量普及之后,尤其是成为非常火非常流行的一个事物之后,就会有大量的人站出来说它的坏处。不,不是它的坏处,而是,它的危险。这些人并不是刻意抹黑,他们真的没有抹黑创新技术,也没有抹黑创新产品。这些人他们是真的畏惧。首先,他们畏惧新技术的高效性,新技术的高效性,会导致大量夕阳产业失业倒闭,夕阳产业里的工人们大量失业。其次,他们也畏惧新技术的不稳定性,他们畏惧新技术是不是太不靠谱了,以至于反而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不方便。第三,也是最最严重的,他们害怕新技术会代替人类的灵魂。他们害怕,有一天,人类会被技术所奴役。他们害怕,有一天,人类会失去自主性,变成新技术的顺从的仆人,贡献着能量与智慧,但是却失去了自由,成为新技术的囚犯。”
奥尔良感觉到谷杭现在肩并肩地坐在自己旁边,就侧过头来对谷杭说:“有啊。最近的例子,当然就是我攻读博士学位这一年的例子。近几年来,一位瑞士学者火了。他是瑞士的地质学家,他叫a·海姆。这位瑞士科学家对于岩石有着深入的研究。作为一名地质学家,他大胆地提出了一个观点:岩石和水有着内在共通性。目前,他的研究还处于探索阶段。他目前还不敢撰写相关的论文,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偏激了。他的重要论点是这样的:矿洞所受到的周围岩石的压强,等于岩石密度乘以重力加速度乘以单位矿洞的体积,再除以单位面积,然后再积分。写成最简单的式子,那就是p围岩=p岩石gh——是不是很可怕。对不对?按照阿基米德原理,浮力f浮=p水gv排——也就是说p水=p水gh——也就是说岩石压强与流体的压强作用方法是一样的。这样说来的话,那么,空气是流体、水是流体,而且,岩石也是流体。多么可怕的思想。如果是在中世纪的话,海姆博士说不定已经被扔进河里淹死了。”
谷杭这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我想到了,第一次数学危机,被扔进河里那个人。”
“啊,的确。”
“那个,”谷杭突然想起了很多事,于是就问奥尔良,“我其实最近一直在看黑格尔。刚才你说的这些,让我想起了他的论点。但是就是,有点啰嗦。”
奥尔良知道这是谷杭故意在假装乖巧。平时写信的时候,谷杭也是时不时和奥尔良聊起她最近读的书。谷杭知道奥尔良一定是想继续聊下去的,但是又故意请示奥尔良可不可以,于是奥尔良也故意装作思考了一阵子的样子,然后才回答到:“没问题。你慢慢说。我就听着。”
因为的确挺长的,谷杭想了一阵子才说:“其实在我的理解中,黑格尔在他的书里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人类的历史,就是关于自由度的变化。你看,古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国家,而且,古中国是人类历史的源头。黑格尔是这么判断的。因为古中国的人类历史,是关于家长的人类历史。一切,都是以大皇帝为中心。大皇帝是唯一的家长,而大皇帝的妻子就是所有人的母亲。这体现了人类历史的最初形态,它是以家庭为中心的。但是清国的情况是,清国这个家庭不断扩充,而且绵延不绝。它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现在已经是第十八王朝了。在家长体制下,古中国成为了世界上最平等的国家,因为任何一个古中国人,不论一辈子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大家长。大皇帝是唯一的大家长,其他人都是孩子,其他人都很幼稚,其他人都需要教育。甚至连最高考核出来的‘状元’,都是‘殿试’出来的‘天子门生’,也就是说,是大家长亲自教育的孩子,他依然是孩子。古中国有御史台,还有各路监察御史、东汉时还有著名的州牧。刘备就是牧首。任何官员犯了错误,都可以向御史和牧忏悔,然后御史就会告诉他说:‘大皇帝已经原谅你了。’由此可见,古中国绝对是最平等的国家,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发挥创造性思维的权利,所以任何人一生下来,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就都是平等的。甚至地主和奴仆都是平等的。因为大家都是大皇帝的孩子。宋朝的时候,宋朝大皇帝对于官员的结党、抗议、谏言都不会惩罚,看起来宋朝是一个自由的王朝。但是实际上,官员之间发生自由竞争的时候,大皇帝就会以‘欺负同事,同事之间太不团结’为理由,把重要官员贬谪到小城市里。可见在宋朝,大皇帝依然是唯一的家长。在大家长面前,我们都是孩子。父子关系是最严格的关系:一方面,所有孩子都是平等的,虽说有的富贵有的贫贱,但是大家使用的都是同一套家规,而家规就意味着必然,家规由大家长制定;另一方面,大皇帝就是唯一的大家长,大家长说你是人,你就是人,大家长说你是奴隶,你就是奴隶。也就是说全国上下,唯一一个自由地思考着的,自由地决断着的,他的思想有着清晰的探索精神,而且对自己的一切后果负责的,活跃地承担着感性上的具体性和理性上的超越性的,就只有大皇帝一个人。
“然后人类历史进入的第二个阶段,就是古印度和古埃及。由此可见,人类历史,不以山海为远,相隔非常遥远的国家,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可能处于同一个次第。古印度和古埃及的人们遵守的社会制度,是一个不受大家长控制的制度。大家长在古印度消失,而决定社会制度的,是神话中,神的身体。神的身体最高处是婆罗门,之下是刹帝利,王权,国王甚至被放在了第二的位置。第三名是吠陀,第四名是首陀罗,最底层的首陀罗象征着神的双足。这里已经有了先验一体论,也就是说即使是奴隶,也有了社会地位,而且这个社会地位是不可摇撼的。四大种性都遵守的,不是人类的决断,而是大自然的必然性。这种人天合一的思想使得社会超前稳定。在这个时代,虽然只有婆罗门拥有着自由,但是婆罗门对其他人的决断的干涉减小。真正干涉所有人决断的,是大自然。
“人类历史第三阶段,是古波斯大帝国。尼罗河是典型的潮汐控制的稳定河流,但是幼发拉底河就不一样了。幼发拉底河极其不稳定,经常爆发洪水,而且洪水也没有任何的规律,而且还会杀死很多人。这就引起了古波斯人对大自然的全新认知。既然大自然具有摧毁的性质,那么人类呢?于是古波斯出现了过度频繁的王朝更迭。这时候虽然贵族是少数的自由人,但是平民士兵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短短一生就成为贵族。‘人道寄奴曾住’。
“第四阶段,是古希腊。在古希腊这个时代,自由人是唯一的,但是与此同时,自由人的选举则是通过抽签的方式选举。大多数古希腊城邦都使用抽签的方法决定国王,而且国王的任期往往很短,没过几年就要通过抽签选一位新国王。五百人议会也经常通过抽签的方式随机选举人才。如果一个坏人抽签抽中了,成为了国王,那没关系,古希腊还有陶片放逐法。甚至,民望越高,越有可能被放逐。古希腊是一个地震多发、火山遍布的地方,很显然,想在这个地方生存,需要极其强大的洞察力、决断力、和超越自我的精神。当失去自由之后,人们就会变得懒惰而碌碌无为。所以为了生存,就要长期保证自由人的随机性,就要把功勋赫赫的大人物送到其他国家去,防止国民变得懒惰、温顺、生存能力下降。
“古罗马是人类历史第五阶段。在古罗马,自由人变得更多了。所有公民都是自由的,所有公民都受到法律保护。但是奴隶是不自由的。日耳曼人则更加不自由。在匈人入侵的时代,因为日耳曼人的战斗力高于罗马人,罗马人就把日耳曼人当做盾牌,抵御匈人。后来日耳曼人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连匈人都打得过,为什么要当罗马人的盾牌。于是日耳曼人就洗劫了罗马城。”
这时奥尔良按住谷杭的手,谷杭便立刻不说话了。奥尔良接着说:“这就像是一个沉没的蒸汽轮船一样,不是吗?你看,罗马人是船上的乘客,而日耳曼人是蒸汽轮船,匈人是大海。蒸汽轮船帮助乘客抵御大海的波涛和路途的遥远,但是与此同时,一旦发生船难,一旦船沉了,就是蒸汽轮船反噬了乘客,就像日耳曼人反过头来杀罗马人。
“古罗马的公民制度也是一样。以前是用军功才能加入罗马公民国籍,但是在帝国后期,没有军功的人也可以买到罗马公民身份。公民身份被贱卖,没有人愿意为罗马人卖命,这也是古罗马灭亡的原因。——但是,转念一想,这又和欧洲的宗教文化是符合的。自从耶稣基督受难之后,人权就不断地受到重视。”
谷杭发觉聊天内容越来越有趣了。接着是谷杭说:“对,人类历史的第六阶段就是中世纪。在中世纪,奴隶消失了。原来只是公民享有的,现在变成人们所共有的,原来只是公民的义务,现在也变成了全民的义务。虽然对于异教徒,是不自由的,但是在欧洲内部,形成了全体的自由。只不过这对于异教徒就非常不公。例如,犹太人在欧洲就不自由,犹太哲学家斯宾诺莎就是不自由的代表。一生穷困潦倒,依靠打磨玻璃赚钱勉强谋生。但是同时也因为玻璃粉末而得上肺痨而死,一代哲学宗师竟然就这样死于肺痨,死在那么破旧的屋子里。”
谷杭不说话了。这个时候奥尔良说:“这倒让我想起了狮心王东征的时候和萨拉丁的交战。萨拉丁俘虏了耶路撒冷王国的国王之后,又把国王放了,萨拉丁说:‘国王不会逮捕国王。’后来狮心王和萨拉丁交战的时候,城里水喝完了,萨拉丁还主动送水给狮心王。虽然狮心王最终战胜了作为穆斯林的萨拉丁,但是交战过程中,狮心王亲自冲锋陷阵,也算是一场非常公平的战争。对,没错。我觉得人类历史的这个阶段,虽然是欧洲人自由,异教徒不自由的时代,但是竞争已经变得越来越公正了。”
说到这里,奥尔良突然警觉起来。谷杭也变的警觉起来,直起了身子。谷杭说:“无论是古中国还是古印度,无论是古埃及还是古罗马,都是公正的。国家受到广泛认可,才得以存在。而大多数人广泛的认可,就形成了一个公正的国家。秦帝国时期,大皇帝与三公,四个人坐而论道很常见。那个时代,大皇帝与三公共治天下。但是到了清帝国,在大皇帝面前,官员们必须一直跪着,官员们连站起来的权利都没有;一旦有官员站起来,御前侍卫就会杀死这个官员。在清帝国,大皇帝说‘平身’,是让你抬头的意思,而不是站起来的意思,官员在大皇帝面前永远不能站起来。由此可见,古中国是一个大家长越管越严的过程。但是即使是这个过程,在王朝更替的关键时刻,并没有收到负面的反馈。原因很简单——每一个古中国人都是完全平等的。在大家长面前所有人都是懵懵懂懂的。也就是说,公正在历史中贯穿始终。我敢断言,公正的,就是历史的。”
奥尔良连连拍手叫好。然后谷杭得意了好一阵子之后,奥尔良又说到:“也就是说,仅当历史明确了,才能够明确它的自由度。”
“嗯嗯。”谷杭高兴地点点头。
奥尔良又说到:“那么,公正等于历史,而自由度被包含于历史之内。”
“啊不不不。”谷杭又说,“虽说历史的就是公正的,但是公正不能全等于历史。因而公正与自由度可能有交集,也可能没有交集;可能是公正彻底包含自由度,也有可能是自由度彻底包含公正。历史的车轮前进的关键,就在于你是否能够坦然的接受这种混乱。毕竟,变化是一种常态,不变才是偶然现象。历史永远是在变化的,永远处于运动状态,静止往往是偶然的。所以说,我们只能坦然接受不断变化的世界。因为变化本身,就是一种秩序。
“顺便一提。黑格尔认为德意志民族是人类历史的最后阶段。因为德意志民族认为,人生来就有着清晰的决断能力。人依靠发掘自我,在人的自我中就能发觉一切是非曲直,也就是,发觉真理。所以人人生而自由。德意志的状态就是历史最终的状态,所有人都自由了。即使是穷人,他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判断,谨慎地选择,到底是保守地存钱,还是投资风险行业,放手一搏。这就是一个人人自由的历史阶段。”
奥尔良撅了撅嘴:“那么你觉得,谷杭,你觉得……自由与平等,两者是否有区别?还是说,它只是两个匿名的点,两者实际上没有任何区别。人类只不过是从一个点,跳到了另一个点。如果两者有区别,那么,到底有什么区别?因为德意志和古中国实在太像了。一个是人人自由的社会,另一个是人人平等的社会。它的普遍性,不可动摇性,神圣不可侵犯性,都太像了,哪有什么区别呀?如果两者没有区别,那么人类为什么要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我是说首先,既然两者没有区别,那么这个‘跳’的行为就没有任何意义,而其次,如果两者没有区别,那就相当于是从a点跳到了a点,在体育课上我们可以称之为原地蹦跳,但是在哲学领域,这种行为是不存在的。对吧?在思想中,历史不可能从a点连续且可导地跳到a点,这个行为是不可分割的,不可导的,没有什么函数可以诠释它,这种历史行为是不存在的。”
谷杭累了,谷杭坐在床上,上半身后仰,抬头看天花板,又用两只手在身后面撑着。深深叹了一口气,谷杭说:“我更在意的其实是:人类的历史,到底是发生了量变,还是发生了质变。奥尔良,你看看你的祖先所居住的地方。你是匈牙利人,你的祖先所居住之地,现在是奥匈帝国。那是个典型的崇尚武力的国家。而其他国家,比如法国,就是典型的民主国家。那么,在尚武和民主之间,人类历史,到底是发生了量变,还是质变?”
奥尔良想都不想就说:“越富越民主,越穷越尚武。”
谷杭忍俊不禁,捂着嘴笑,声音清脆爽朗:“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谷杭说着,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睡啦,晚安,大财主。”谷杭说。
“晚安。”奥尔良回答到。
奥尔良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窗外暴雨倾泻不止,电闪雷鸣,雨声深邃。奥尔良想着伊莎贝拉。为什么老凯尔泰施不把公司传给姐姐伊莎贝拉?为什么老凯尔泰施又要教伊莎贝拉挖矿的所有技巧?为什么要把他过继给比尔逊元帅?为什么要让他去留学?难道,伊莎贝拉真的杀死了他们的亲生父亲?不可能吧。那么,为什么比尔逊元帅要控告伊莎贝拉,伊莎贝拉也控告比尔逊元帅?这些,奥尔良真的想不清楚。奥尔良只觉得这一次回家,凶多吉少。金矿场属于私人产业,而且面积庞大,有着一定的自治权。他们家就好像是这个自治之地的国王。那么既然如此,最是无情帝王家,也不是没有可能啦。
奥尔良忧愁了好几个小时,耳边可以听到谷杭轻轻的鼾声,断断续续的娇弱的梦呓,时不时还会突然听到谷杭把被子踢到床底下的声音。奥尔良过一段时间就会起身照顾,哄哄她。每当奥尔良坐在身边,谷杭就睡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