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约莫半盏茶时间过后,庭院西首,卧房中。
小虞深吸一口气,而后屏气凝神,伸手将青瓷丹药瓶的瓶塞揭开。
她伸指捏住瓶口,缓缓倾倒药瓶,将其中装着的那枚洗髓伐骨丹倒了出来。
黑乎乎的药丸还未落至掌心,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要咽下这枚又臭又苦的洗髓伐骨丹,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可她若想改变体质,只有这个法子了。
且忍一忍罢,再浓郁的苦味,再难熬的痛楚,终究都会过去的。
小虞紧蹙长眉,迅速别过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屏住呼吸,回过头,她强行压下鼻腔中的不适,张唇、抬手,将掌心的那枚药丸推入口中。
下一瞬,浓稠得化不开的苦味,飞快地在她的口中弥漫、扩散,顺着舌根冲到她的喉头,直直地往下钻。
没一会儿,胃部泛起针扎般的隐痛,喉间涌上一阵潮湿的咸味,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张口便要将药丸吐出来。
不,不可以。
无论如何,她都要将这枚洗髓伐骨丹咽下去。
小虞慌忙抬起手,紧紧地捂住唇瓣,药丸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堪堪停住了。
头皮发麻,眼眶泛红,眸中渐渐沁出点点泪珠,她竭力抑制身体上本能的抗拒,强迫自己将口中的药丸咽了下去。
这枚洗髓伐骨丹不知道是用什么药材制成的,实在是太苦了,她从前从来没有尝过这般苦的味道……
药丸虽已被咽下,浓稠、厚重的苦味却依旧存于口中,黏在早已发麻的舌根,久久不散。
小虞抿抿唇,紧紧地蹙着一双烟眉,抬首环顾四周,她想在卧房中寻出一个合适的容器,到外间去盛点清水,漱一漱口。
可就在下一瞬,丹田处忽然涌现出一道剧烈的灼痛,牵引得她的胃部和心肺也跟着泛起强烈的痛感。
“唔——”
“唔——”
眼眶中溢出两点清泪,小虞瞬间屈下脊背,弯着腰,发出两声痛呼。
双腿发软,浑身无力,她手中虚虚握着的青瓷丹药瓶自掌心滑落,向下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体内翻腾着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痛楚,她一边止不住地潸然落泪,一边伸出手,抓住侧边那张浮雕缠枝莲花纹紫香檀木方桌的桌腿。
这样是撑不下去的,她必须躺到榻上去。
小虞咬住下唇,抬手抓紧侧边的桌腿,使劲让自己站起来。
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好似耗尽了身上的最后一点气力,她咬紧牙关,强撑着一口气,艰难而缓慢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正前方的雕花嵌珠紫香檀木暖玉榻走去。
所幸那张玉榻距她仅有几步之遥,须臾之后,她便弓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挪到了玉榻跟前。
桓望殊不在的时候,小虞都是懒于收拾睡塌的,因而,此刻,半透明的鲛绡床幔未被收起,正轻飘飘地垂落在玉榻四方。
胸腔中悬着的最后一口气消失殆尽,下一口气还喘不过来,她的脚下便开始发酸、发软。
体内翻涌着的剧痛几乎将五感全数覆盖,她再撑不住了,整个人都向前方栽去。
鲛绡床幔被她带着往榻上压去,因承受不住这样的拉扯,倏然从上方开始撕裂,发出一阵尖锐的呜鸣。
半截鲛绡缠身,小虞已无力去解开束缚,她径直向前摔落到乱作一团的缎面衾被上,而后又卷着衾被,在温热的暖玉榻面上,向睡塌内侧滚了一圈。
以侧躺的姿势在玉榻中部停下来后,她咬着下唇,颤抖地伸出双手,无力地抱住自己的臂膀。
紧接着,弯腰屈膝,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身上冒出涔涔冷汗,将散乱的鬓发浸透,湿漉漉的青丝紧紧地贴在她的面颊和脖颈上,激起一阵闷闷的痒意。
早已湿透的衣衫亦黏在背脊上,同逐渐挥发的汗液一起,令小虞感到极度的不适。
浑浑噩噩间,她觉得自己好似正置身于熊熊火海之中,滚烫烈焰自四面八方燃起,将她包围其中,灼伤她的每一寸肌肤,掀起一阵又一阵钻心的剧痛。
灼伤遍布,体无完肤,烈火从后脊处钻入她的体内,穿过条条道道筋脉,朝她的四肢百骸涌去。
炽焰来势汹汹,其所过之处,筋脉因承受不住这般猛烈的灼烧,一寸一寸地断裂。
此起彼伏的蚀骨之痛,在血脉间游走,烈焰携带着剧痛,一路前行,直至抵达腹中的丹田,倏然化作一柄锋锐无双的利刃,一剑将整个丹田刺穿。
烈焰在丹田深处燃烧,纵横的裂纹自灼热的焰心向四处扩散,顷刻之间,便布满了整个丹田。
道道裂纹首尾相连,形成千百条裂隙,使丹田由内而外地裂开,而后,又在瞬息间,轰然破碎。
碎裂得不成样子的丹田,四下落入滚烫的火焰,被一块一块地焚烧成灰烬。
腹部传来一道剧烈的疼痛,好似有什么物质在体内炸开,小虞蜷缩着身子,喉间涌现出一阵腥甜。
下一瞬,一阵寒意自她的心间与丹田处升起,通过已然断裂的筋脉,向身体四周扩散。
瞬息间,肌肤之下流淌着的血液尽数冷凝,由血脉包裹着的脊骨被严寒冻僵、刺伤,从上至下一根一根地碎裂。
寒意与剧痛交织在一块,如汹涌的波涛般在身体内、在血脉间横冲直撞,小虞的鬓角、额间沁出一滴滴冷汗,她浑身都在战栗。
不知何时,下唇被贝齿咬破,惨白的唇瓣上因而淌过了一抹殷红的艳色。
口中弥漫着咸咸的腥甜,她下意识地作出一个吞咽的动作,不料喉头微动,竟牵引得心肺处痛上加痛。
胸腔中的呼吸骤然冷凝,她一时竟不知自己究竟是更痛,还是更冷。
“啊——”
“啊——”
仿若被重物碾压,全身的脊骨在一点一点地变得粉碎,再加之体内四处都翻腾着剧烈的痛楚,令人浑浑噩噩,几欲昏厥。
小虞再撑不住,松开苍白发干的唇瓣,发出一声声痛呼。
骨血中弥散着的剧痛,并万蚁啃食的刺痛与麻痒,遍布她的四肢百骸,驱使她止不住地向右翻滚。
不过须臾之间,她便躺到暖玉榻的末端,避无可避地从榻沿滚下去,重重地摔到了坚硬的地面上。
躯体落地,本是痛上加痛,却因她方才已痛到极致,暂时失去了对更大疼痛的感知。
卧房的整个地面都是用温润的暖玉铺成,小虞冰冷的肌肤一接触到玉面,便开始汲取其间蕴藏的暖意。
须臾之后,她终于感觉到了些许久违的温暖,可那点暖意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法驱散她身上遍布的寒意。
她的身子终究还是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好冷,好冷……
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她是不是再见不到明日的晨曦了……
眼前的景象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四面的光线也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小虞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地涣散。
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将要死去,只想阖上沉重的双眼,就这样睡下去。
睡梦中不会有烈焰焚身、寒意侵体之患,也不会有筋骨断裂、丹田破碎的痛楚和折磨,更不会有独居高阁、患得患失的忧思与哀愁……
世间百态多苦痛,但愿长眠不复醒……
昏沉的黑暗近在咫尺,小虞抿抿唇,轻吸一口气,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沉沉昏黑兜头罩下,身心越来越冷凉,她隐隐感知到自己的神魂已然离开躯体,正在不断地下坠。
就这样不停地向下坠落着,不知过去多久,她的神魂缓缓地落入了一片充盈着滚滚热意的虚空之中。
分明从未来到过这片虚空,可不知怎的,她竟觉得虚空中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便是身前那扇由火红烈焰铸成的大门,也仿佛是在何处看见过一般。
她的神魂开始战栗,战栗着让她靠近那扇火焰门。
她无法抑制地被那扇火焰门所吸引,缓缓动身,朝它飘去。
可那扇火焰门看似很近,实则却很遥远,不知过去了多少个瞬息,小虞的神魂才终于飘到它的跟前。
门扉紧闭,烈焰跳动,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身前那一簇无端雀跃的火焰。
却在这个时候,一连串短促的脚步声忽然响彻耳畔,将她的神魂从虚空中唤出,如惊雷闪电般飞速向上飘回到躯体之中。
脚步声……
有人在朝她走来。
是桓望殊吗?
行至只余下半截的鲛绡床幔前端,那道轻浅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小虞艰难地睁开双眼,抬眸朝斜上方看去。
来人步履匆匆,带起了一阵微风,透过前后飘动的如雾鲛绡,她的眼帘中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双墨黑的满绣日月星辰纹云头长靴。
果真是桓望殊……
他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的吗?
可她如今这样狼狈,如何能见他呢?
目光自墨黑长靴侧边上绣着的精致的银白星辰纹上飘过,小虞的心中骤然涌现出千言万语,眼中很是濡湿,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她不能哭。
既是最后一面,她绝不能在他心中留下这样狼狈不堪的印象。
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分气力,小虞咬紧后牙,拼尽全力,抬起软绵绵的左手。
手骨寸寸粉碎,肘臂与五指皆已无法伸直,她忍着阵痛,艰难地屈指,圈住侧颊边上的几缕乌发,将它们移到自己的面前。
被冷汗打湿、黏在一起的乌发,斜斜向下散落开来,模糊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
软绵绵的左手向下垂落到地面上,小虞红着眼眶,张了张唇,“桓望殊……”
喉间忽又泛起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浓苦之味,她颤抖着唇瓣,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