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庭院东厢,储物室。
小虞穿过一排排紫檀香木博古架,行至门洞尽头,掀开白玉珠帘,步入内室。
珠玉相碰,发出清透的脆响,她微微蹙眉,循着不那么清晰的记忆,走走停停,来到内室西北角放置的紫檀香木箱柜前边。
若她没有记错,那瓶洗髓伐骨丹应当就在前面这只紫檀香木箱柜中。
小虞半蹲下身,伸手去触箱柜侧面的马蹄形锁扣。
锁扣经年未开,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一如上半段箱面积满了落灰。
这只足有半个人那么高的紫檀香木箱柜,是她将将搬进抱月阁后没多久,桓望殊不知从哪里寻来,随手搁在这儿的。
那时,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多新奇的物什,不太敢上手去摆弄它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整理,总是将卧房弄得一团糟。
卧房乱得很,他看不过去,每每都要亲自打理。
打理的次数多了之后,他亦有些厌烦,便拿来这只大箱柜,让她将闲置的、不知该怎么处置的物什,通通都放进去。
小虞抬手打开紫檀香木箱柜,墙边窗棂外照进来的暖黄光束中,便翩跹地扬起了一粒粒尘埃。
箱柜中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件件无人问津的物什,她低下头,注视箱体,试图从里边找到记忆中那个玉壶状的白瓷丹药瓶。
梅花冰裂纹三足圆肚矮香炉……
插着粉玉桃花的长颈白瓷瓶……
垂坠长流苏的粉白鲛绡织锦……
目光从胡乱放在紫檀香木箱柜中的物什上扫过,小虞抿着唇,微睁双眼,眸中流露出些许茫然。
孤身一人处在抱月阁中,等待桓望殊到来的日子太过漫长,她常常要给自己找些事情来消遣。
那个时候,她往往便会走到这个储物室中,一遍又一遍地清点室内博古架上陈设的奇珍异宝。
每座博古架的每个格子中放着什么宝物,每座博古架的格架和柜面上雕着什么图样,图样上有几朵花、几道纹路,她都一清二楚。
却只有这个落满尘埃的紫檀香木箱柜,她是从来都不看的。
这些物什在箱柜中藏得太久了,以至于她今次看见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它们。
小虞伸出手,抬指轻触插在长瓷瓶中的粉玉桃花。
花瓣用冷玉透雕而成,触手寒凉,她颤抖着指尖,缩回了手。
心绪开始向四周飘散,神思亦沾带上些许迷惘,她在心中禁不住地想道:
偌大的抱月阁其实同这只紫檀香木箱柜并无二致……
在桓望殊眼中,她是否就和这只紫檀香木箱柜中的物什一样?
想起来的时候便走过来看看,想不起来的时候便搁在这间厢房的角落,任凭光阴流逝,灰落满箱。
……
小虞半蹲在地上,怔神许久,才从漫天的愁绪中抽身出来,重新伸出手,在箱体内翻找起那个玉壶形的白瓷丹药瓶来。
她仔仔细细地找了好半响,才从最右角的三卷山水画长轴底下,翻出一个丹药瓶。
只是,这个丹药瓶既没有玉壶般的形状,也不是用白瓷制成的。
它是一个小口圆肚的胆式青瓷丹药瓶。
小虞将寻到的丹药瓶托在手中,举到眼前。
她盯着丹药瓶的瓶身看了半响,而后又揭开瓶塞,微微低头,将鼻尖凑近瓶口,闻了闻。
丹药瓶中飘出一股浓郁的苦味,夹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特殊气味,她几乎是立刻便向后仰起头,避开了那股药味。
她已有许多年没有闻见这样难闻的苦味了。
常言道“良药苦口”,元极仙府的司医所制出的十丸丹药中,至少有九丸带着厚重的苦味。
余下的那丸,便是为她特制的不带半点苦味的丹药。
因她吃不得苦,一尝见苦味便难以下咽,每每服药都要折腾好半响,十八年前,桓望殊下令,命仙府的司医研制出没有苦味的丹药。
从那以后,她便再没闻见过这般令人难以忍受的苦味了。
闻苦思甜,回想起同桓望殊的美好过往,小虞微垂眼睫,动了动唇瓣,心间禁不住地涌现出一汩温热的暖流。
千丝万缕的情愫在胸腔中荡漾,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变得异常柔软。
抛开那些胡思乱想的虚妄,其实,他待她已是极好了。
他予她道侣之位,予她锦衣玉食,予她灵药珍宝……
除却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他其实已经将能予她的一切都给她了。
他待她这般好,又怎么可能会将她视作箱柜中闲置的物什?
方才,她实在是想岔了。
小虞抬手贴上心口,感受着掌中传来一阵温暖热意,她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中,无法自拔。
忽然,眼前再一次闪过在紫微殿内看见的那幅画,她颤了颤眼睫,呼吸猛然一滞。
可如若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呢?
如若桓望殊予她的一切,待她的好,其实都是因为她的这张脸……
胸腔中翻腾的热意渐渐冷却,凝成冰棱将心脏刺痛,小虞咬住下唇,低垂脑袋,缩了缩肩膀。
丹药瓶中再次飘出那股难闻的药味,熏得她头痛难耐,后脊发麻。
她迅速抬起手,用力地将瓶塞盖了回去。
瓶塞结结实实地堵住瓶口,阻断了气味的扩散,她的鼻端终于再闻不见令人难以忍受的浓郁苦味,可心间却下起了滂沱大雨,大雨中萦绕着千丝万缕、挥之不去的哀愁和苦痛。
不可再想了,多想无益,多想无益……
无论成因如何,桓望殊着实予她良多,她应当要知足才是。
更何况,她不是已然想明白了吗?
无论过往如何,都已如逝水东流,一去不复返,她如今所思的,应当是将来。
她所求的,亦是将来。
小虞抬眼看向手中的青瓷丹药瓶,瓶身釉面均匀、并不透光,她却好似能透过那层青瓷,看见瓶中装着的那枚洗髓伐骨丹。
不,那不是洗髓伐骨丹。
那是她同桓望殊的将来。
无论他予她的一切是为何因,无论他对她是否未曾有过半分真情,无论他曾经视她为何物……
那都已是过去了。
过往飘远不可追,亦不能究,只有将来是属于她的。
她要抓住她同他的将来。
小虞将青瓷丹药瓶握在手心,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紧接着,她抬手合上紫檀香木箱柜,转身穿过博古架与博古架之间空出的狭长门洞,走出了储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