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开始画
通往地牢的竹丛小径,无萤虫浮动的光,有凉风入竹的声,十分适合藏身匿息。
蒋尧独步其中,脚步变得轻变得慢,然后消失,四周只剩竹影,只剩叶片相拍的声。
过了一会儿,唐华绵从拐角的旮旯里探出头,扫视一番。
“人呢?明明往这走的!”她小声说着。
“大庄主找谁?”蒋尧也从唐华绵脑袋上探出来,压低的声音问。
唐华绵吓得一手捂住嘴转身,蒋尧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真是个狡猾之人!
唐华绵心脏砰砰直跳,圆目直瞪蒋尧,微暗中双眸清亮,像明珠上带着凝光,却映着不满,不用想象都知道双手下的嘴此刻是撅着的。她那圆眼睛翘鼻子翘唇,不用表情或遮去半张脸,都能透出任性倔强。
“庄主寻我?”蒋尧的笑容。
“是。”唐华绵直接承认。
“寻我做甚?”
“带你去见见世面。”
蒋尧笑了,这什么情绪都写脸上的直肠子还会吊人胃口。
他也好奇这进宝庄有什么秘密,不过不好表现的太明显,装模作样地婉拒道:
“不了,别又惹庄主不高兴。”
“我高兴着呢!不去才叫我不高兴!”
说完便用一脸不高兴逼视蒋尧。
“如此,去哪呢?”蒋尧改装勉为其难。
“你跟我来。”
唐华绵把他带到一处灰暗的小院,点亮手里灯笼给他。
“路不好走,别摔了怪我坑害你。”唐华绵话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嗯。”蒋尧没太客气地接过。
他们往靠山壁的方向走,经过许多又绕又窄的小石阶,唐华绵被石阶绊了好几次。蒋尧一直替她照着脚下,但她走着走着就不注意看路。
“庄主多注意些,别磕出什么伤赖蒋某暗算。”
“蒋小公子!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蒋某失言。”蒋尧见她走得有些喘了,心想还是别跟她拌嘴的好。
他们斜穿过一个小门,过了小门的路有些向下倾斜,蒋尧走到前头,轻松一步跨下,抬起一臂准备给唐华绵搭手。却见她转身往石阶下的夹角摸索了一会儿便钻入,蒋尧提着灯笼往回走,发现唐华绵钻入的地方有一道石缝,正好是成年男子的高度与侧身宽度。
石缝十分隐秘,就算是白天往回看也发现不了,刚好在石阶与小门间形成一个盲区,也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凿的。
过了石缝有一处小山洞,用藤草遮住,唐华绵已经拨开藤草在等他。
一进山洞她就赶紧把藤草掩好。
洞内有桌柜木榻,还有内外间,蒋尧见矮桌上有烛台,就用灯笼里的烛去点亮。
他四处看看,觉得这里就是山洞内做的两个相连的小密室,并不算稀奇。
地上摆了个许久没动的盒子,就这么开着没关上,里面有些纸片。
蒋尧拿了烛台过去,发现是一幅被划成数十片的卷轴……纸张蒙尘发黄破碎,连着轴处的残片落款可见——‘地阙癸亥年兑卷鬼匠书’。
“地阙……鬼匠……”蒋尧低声念出这四字。
唐华绵从柜子里又寻了个烛台放矮桌上,还给自己弄了块垫子。
“蒋小公子快来。”
蒋尧并没有伸手乱翻细看,但觉得这卷轴不该是被废弃的东西,于是把木盒盖好,转身去理会唐大庄主。
唐华绵示意他坐对面,蒋尧看着她下身的垫子,看了看自己这处,略感慨了下唐庄主的待客之道,就席地坐下了,并没有太在意。反而唐华绵睁眼说起瞎话:
“这垫子很脏了,地上反而干净点。”
“嗯。”蒋尧淡淡应她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今夜本庄主见你的事,你可一个字也别说出去!”
蒋尧心想他们打着灯笼走了这一路,跟在身后藏在暗处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个,他都不用开口,但还是要礼貌回应:
“那是自然的。”
唐华绵赶紧直奔主题。
“本庄主请你到这来,是要与你把误会说开。”
蒋尧淡淡“嗯”了声。
“我误会了你,但你今日也戏耍本庄主,我们就算扯平了!”
“我何时戏耍过庄主?”蒋尧露出疑惑。
“你要往我脸上画胡子。”确有此事,但蒋尧并没有落到实处,所以不承认。
“蒋某打心里说出的话,并不是戏耍。”
“所以,真的能画出来,不是诓骗我的?”
“怎么不行?”
见唐华绵还是半信半疑,蒋尧补充道:
“女子的眉毛都能画,胡子怎么就不行呢?”
“你会画?”唐华绵双眼放光。
蒋尧摸清唐华绵的意图了,她嘴上说着不上当,但心里是对胡子十分上心了,还学会拐弯抹角,要套他这事的真假。
他笑眯眯地说:“会的。”
“我用墨水没画出来。”
“这墨水画出来怎么会像真的?”
“那用什么?”
“女子的眉黛。”
“我去找找。”
见蒋尧站起来,唐华绵赶紧叫住他。
“你在这别乱跑。”
蒋尧看她不带灯笼,还不需要人跟,正要提醒她回去的路不好走算了,明日也是可以,就见唐华绵推开墙边的柜子,拿掉后边的木板露出一个小洞。
她钻进去,蒋尧跟着过去看,经过一条十几步长的甬道,往上是个与山洞相连的树洞,约两人宽。
唐华绵顺着半丈高的梯子爬向树洞,穿过灌木丛,蒋尧没再跟,跃上高处,发现出了树洞,离唐华绵的小院子已经不远了,那处有廊灯,不怕看不清路。
唐华绵偷偷跑进七巧屋里,顺走妆盒和一个小镜子。
一盏茶的功夫,蒋尧一直看着唐华绵所去的方向,直到她再次出现,进了树洞,他就回到山洞等。
唐华绵抱着妆盒,放桌上开始翻翻找找,在蒋尧的指示下找出眉黛和眉笔,推给他。
“帮我画,不许和别人说!”
她今天自己画,一直被墨汁糊脏脸,其他人都当她胡闹,要拿她取笑,所以有求于蒋尧实在是无奈中的无奈。要怪就怪这蒋尧挑起一切,没事提什么胡子,就该他来负责!她能屈能伸,勉为其难让他帮忙画胡子还是可以的。
蒋尧不安好心,但她是很宽容的,所以让蒋尧帮忙,还是会表现出诚意,于是开出条件。
“画好了,本庄主就亲自送你下山。”
“嗯……”
见蒋尧一脸无所谓,她才想起蒋尧并不是很在意走不走。
“我把我们镇庄之宝送给你。”
“不如把向清凌送我。”
“你休想!”
“算了,就当作回报大庄主的这两日的盛情。”眼看唐华绵提起向清凌要翻脸,蒋尧收回玩笑,说反话堵她的脾气。
“下巴抬高。”
唐华绵抬脸配合的模样,在暖黄的烛光下还挺乖巧。两人映在岩壁的一双身影看起来竟有些亲昵,尤其蒋尧正伸手要去托她的下巴。
可是伸向下巴的指只是轻轻触了一下就跳开,因着细滑柔嫩的手感跟男子截然相反。
蒋尧心里自骂举止轻浮,嘴上再怎么玩笑,也不该忘了她是个女子。
“怎么了?”
“没有,头别动。”
“你不是耍我吧,待会会不会变成花脸猫。”
“那要看怎么画。”
蒋尧的手非常稳,表情也专注,认真细致的样子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了。
唐庄主没能进一步欣赏进心里,那一笔一笔在鼻翼下侧带过,有些痒痒,她忍着不动越来越不容易。
画好了半边,唐华绵摸起一个小镜子,十分惊喜,两眼中烛光熠熠,显然很满意。
那一根一根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不细看确实像那么回事。
“了……画另一边吧!”她要夸蒋尧“了不起”的话到了嘴边,别扭着憋回去了,实在夸不出口。
蒋尧这时对自己的手笔也很满意,就开始提笔示意要画另一边。他还是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微微有变,唐华绵看着也说不上哪里有问题。
她照着蒋尧的意思把镜子放下,深吸一口气忍着呵欠继续配合。
过了一会儿,唐华绵表示疑惑。
“怎么感觉画高了。”
“嘘!”
唐华绵只得噤声忍着,她有点困了,感觉也不再那么清楚。
蒋尧边画边眼睛笑得更细长,但手依旧平稳。
待另一边完成,蒋尧还把第一撇胡子修了修。这个动作让唐华绵心里的疑惑得到了解释,可能另一边稍微画高了,修补一下就好了。
她摸了摸四周。
“诶,镜子呢?”
“是呀,方才还在这。”
蒋尧和她找了一阵,没找着,唐华绵虽然兴奋且期待,但找不着就没太在意了。
蒋尧末了端详了一下说:“不算太好。”
唐华绵这时充满了自信,觉得自己离美男子又近了一步,蒋尧的“不太好”在她听来只是小瑕疵……可是为了向清凌,精益求精还是要的。
“那再修一修?”
“嗯……问题不在这。”江要作思考状。
“画的胡子,终究没有毛发做的真实。”
“用什么做?”
“真胡须,或者头发。”
“噫!”唐华绵不掩嫌弃。
她的反应并不令人意外。
“用我自己的头发。”
唐华绵这话就令蒋尧有些出乎意料了,他只是跟她说着玩,没想她当真了,还更加跃跃欲试,赶紧劝阻:
“别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没有父母……”
“……”
“但我不是没教养啊。”
唐华绵还自我感觉良好地补充:
“顶多就还不懂事!”
她的教养蒋尧还没领教到,心里玩笑这两句话在他面前倒过来说比较好,但这个玩笑不该开出来。
唐华绵站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一把小刀,蒋尧来不及反应去阻止,她已经把束在发间的一绺小辫子扯下来,小刀一划,锋利异常,发丝迎刃而断。
唐华绵伸手把辫子一送,理所当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交给你啦!”
这发断得干脆,送得也干脆,眼里满满的热切期盼。蒋尧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推拒,也没有细想的心思,就被好心占了上风,接过了。
唐华绵一门心思要做男子,也不懂未婚男女断发相送的意味,于是这“私相授受”的行为就这么诡异地发生了。
她此刻见蒋尧顺眼多了,生出了一丝愧疚。这人没太把恩怨放心上,心胸还不算狭隘,甚至可以说是个爽快仗义之人,如果别招惹向清凌就好了。
蒋尧看她若有所思,忍住笑要走人。
“没别的什么事,在下要回牢房了。”
她急急地说:“要不我让人腾间客房给你?”
“不用,我答应你们影庄主,不妄探这庄子一事一物,在地牢由人看守着,挺好。”
“你自己选的地牢,我现在可没逼你,有什么事就别赖我啊。”
“那是自然。”
二人十分默契要各走一条道。蒋尧熄了烛火,敏锐地听到外面有提兵器拔鞘的声音,他何其无辜,感到无可奈何。给唐华绵打光让她从树洞回去,然后自己原路返回地牢。
唐华绵一路避开亮处,进屋还挡着脸,今晚七巧守在侧间,正做针线,听见动静知道她玩够了回来,要打水给她洗脸洗脚,结果她吹熄了蜡烛就熟练地窜进被子里,不让七巧碰她。
第二天一大早,七巧还没起,唐华绵束起的发有些乱,但没有散。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带着男子气概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门找七灵洗漱。
她走到廊下,对着一只胖鸟啾了几声,那只鸟瞪了她一眼,飞走了。
七灵正把讨吃吵人的鸟赶到别处,见她出来,感觉不对劲,眼睛追着看了半天。
“七灵,你瞧本庄主今天如何。”
七灵终于正对着她看了清楚,半天眼睛还懵懵然,嘴角却率先抽搐起来。
外面树上守了一夜的弟兄拨开叶子探出头看他们唐大庄主一眼,然后钻回去,树开始颤抖起来。
“还……还能……如何,不就那样嘛?”
“嗯?”唐华绵见她脸皮抽抽,嘴角不自然,说话又跟没说一样,微微纳闷,要进屋去照镜子。
七灵拉住她,巧笑嫣然。
“你要不去问问别个?”
“无迹!”
“庄主。”
暗处落下来个青年在唐华绵身后。
“影庄主去盯着蒋公子了。”
“这么上心。”唐华绵说着转过身。
“郝啸哥,你瞧本庄主今天如何。”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郝啸捂住嘴,爱笑是他的毛病,想笑方面他从来没忍住过。
“英……英……哈哈哈哈哈哈哈。”郝啸捂着肚子眼睛都笑眯了。
七灵也是咯咯咯笑着。
唐华绵不解,她昨晚自己是照镜子看过半边的,一整夜还小心地不去蹭到,早上也不洗脸怕弄糊,这新模样顶多就是看着不适应,哪里就要笑成这样。
她回头要进屋子。
“不再……去问问别个吗?”七灵还在作怪。
“哈哈哈哈哈哈……”郝啸眼泪都出来了。
七巧闻声起来,见唐华绵已经起,赶紧收拾好自己出来。门口撞见唐华绵,“噗呲”一声,笑了几下,就克制住了。
“你这……又往脸上乱画。”
唐华绵撅着嘴一言不发,她显然是感到挫败了。被他们笑得脸痒痒,拿起袖子要蹭,被七巧抓下来。
她坐到镜子前,才明白大早上的他们那么精神。她脸上另一边画着的,是只大蝌蚪,圆脑袋,弯弯曲曲的尾巴。
“卑鄙的蒋尧!”拿她取乐,就不该信这情敌的话!她嘴里心里骂着,后面的名字没敢说大声,知道这亏得哑着吃下。
七灵打水进来,又是“嘻嘻”两声。
七巧给唐华绵梳头,发现有一小绺散在发脚,断得很平整,像是刀剪的,正要问,听七灵还在笑,就顾着训七灵,没想太多,梳了梳给她编进长发里。:“行了,哪里就那么好笑,去给她拿早饭。”
无迹听说唐华绵找他,赶回来了,错过了精彩。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镜子给唐华绵。
“怎么会再去你那里?哪里捡的?”
“蒋兄弟说还你。”
唐华绵窝火,再笨也猜出是被蒋尧藏起来了!
拿起来一看正面,镜子上又是两撇胡子,刚好在她镜子里的脸上。
“哼!”
无迹见她脸色不好,便出去了。
唐华绵胸口闷重,不停地宽慰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要忍辱负重!
要忍辱负重!
七巧梳完头给她倒茶正要扇凉,唐华绵已经拿起,结果手抖被茶烫到手。
这一下让她的薄弱的理智溃堤。
这奇耻大辱哪里忍得了!
她气呼呼嚷起来:“无迹!你那个蒋兄弟!今天不弄晕了扔出去!我就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