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别
汽车平稳行驶,刘队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安慰江月栖:“还在抢救,会没问题的。”
一向坚毅的脸此时也难掩疲惫和担忧,他从俞星绎的少年时代起就收到任务保护他,默默跟着他辗转几个地方,俞父去世的时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此前俞星绎并不知道这个偶尔出现在他视线的叔叔是谁。
江月抓紧车窗努力呼吸大口的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仍然止不住全身颤抖,恶心到眩晕,对着个塑料袋子呕吐。
刘队加快驾驶速度,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对于俞星绎的具体工作和经历,他们都没有权限知道。
而现在这个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最坏的情况,无需多言。
手机铃声响起,刘队接起,马上惊喜地递给江月栖:“是那边的电话。”
“阿绎,阿绎,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江月栖双手捂着手机才能稳住,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此刻她好想听到俞星绎说一声我没事,可是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
“可不可以和我说话,阿绎,我好害怕……”
没有人回答。她知道他在听。
“你等我过去好吗,我很快就要到了,你等等我,等等我……”江月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絮絮叨叨地说着上次的旅行计划,说这段时间她见到的人,说她在准备考研,资料都买好了……
两分钟,或许是三分钟,她听到嘀的一声,这个尖锐的声音像一根针刺进太阳穴,电话那边嘈杂的抢救声退去——“江小姐,很抱歉,俞先生刚刚去世了。”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消声,什么也听不到。
等她再次醒来时,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发了会愣,突然起身,嘴里念叨着:“还要飞德国谈判……”
那一定是一个梦,把那一段掐掉就好了。
身旁守着她的颜卉惊醒,制止住她:“七七,你怀孕了,你现在太虚弱了,要好好休息。”
江月栖反应了好一会,实在听不懂,怔愣着问颜卉:“你说什么?”
颜卉在那一刻感到巨大的空洞和悲伤,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并不知道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你怀孕了,一个月。”
江月栖抚上肚子,眼泪大颗大颗掉落,终于大哭起来,“我没有告诉他……如果我告诉他了是不是就有希望了……”
她从没有想过她会怀孕,两人一直严格避孕,都认为现在不是养育孩子的合适时机。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去想怀孕了怎么办,后来习惯了就很少会去想。现在她得知怀孕这个消息,像是神的馈赠,又像是神的玩笑。
颜卉轻轻拥抱她:“七七,不怪你,不要自责,老师的那种情况能坚持那么久已经是他很舍不得很舍不得你了……”
江月栖突然推开颜卉,惨白着一张脸问她:“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医生和颜卉的师弟也进来了,送来餐盒,医生要给江月栖做检查,双方僵持着,很快颜卉点点头,对江月栖说:“你先吃点东西,你现在太虚弱了,老师会难过的,我去请示,请示之后马上带你去,好吗?”
江月栖点头,大口大口地喝下温粥,医生替她换掉输液瓶,处理好伤口,颜卉进来了。
“走吧,”持枪的军人走在前面,长长的走道上,日光灯将地板照得惨白,颜卉突然握紧江月栖的手臂,“老师全身烧伤,你要做好准备。”
“我不怕。”
那天像是一场混乱无序的无声剧,江月栖的大脑停止思考,靠身体记忆本能行动,再见到俞星绎的那一刻,世界裂开一道缺口,涌进浓重无边的黑暗,她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是,她的爱人彻底离开了她。
俞爷爷很快赶过来,和江月栖操办葬礼。俞家没什么亲戚,如今只剩下一位老人和一个孙媳。
葬礼办得简单,是一个阳光大好的天气,由军人亲自捧着俞星绎的骨灰进入墓园,紧挨着俞妈妈、俞爸爸的墓边。
江月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穿军装的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俞星绎身后的那个世界,也是最后一次了。
葬礼结束的那天,江月栖见到了唐兰,她的母亲,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了。
母女两在一家咖啡店坐下,唐兰说着安慰江月栖的话,前不久她才从丈夫那里知道江月栖已经结婚,她们之间已经是生疏至此了。
她用了太多错误的方式,而时光像一条长河,再也无法逆流了。
“对不起。”
“没关系。”江月栖轻轻摆着咖啡勺,右手无意识地抚住肚子,她的思维还是有些迟钝,因为一旦让思维正常运转开来,她怕被汹涌的悲伤吞没。
江月栖自然知道母亲在为什么道歉,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而这曾经是她最在意的事情,她花了太多时间走弯路,可是她从不后悔,因为无数种可能中,这条可能让她找到了俞星绎。
唐兰轻声说:“我要去德国了。”
江月栖的手一顿。
“我申请了柏林大学的一个项目,”唐兰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局促,“我准备重新开始研究了。”
唐兰以为会从女儿眼里看到不解、鄙夷或者是愤怒,可是江月栖只是抬头看她,眼神平静,甚至笑了起来:“恭喜你,妈妈,你很勇敢。”
唐兰今年五十二岁了,自从二十五岁结婚生子,逐渐退出研究所,江月栖记事起,唐兰就是一个全职母亲了,一个将所有的人生梦想灌注在女儿身上的母亲,像设定一架精密的仪器一样,不允许江月栖有任何偏差,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
在江月栖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父母正式离婚了,江月栖的信念在那一刻崩塌,此后混乱无序的大学时期都是她迟来的叛逆期,和母亲无尽地争吵,随意处置自己的人生,好像这样的报复才是对自己阴郁的青春时代的交待。
如果那时候母亲对她说出这句话,她一定会刻薄地说:“你如果能重新开始研究就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你就是个失败者。”
如今她却衷心地为母亲高兴,为一个五十二岁还有勇气重新出发的女性高兴,她甚至想为唐兰摇旗呐喊,终究只是抱了抱母亲。
裂痕在那里,她们从来没有以正常的母女方式相处,今后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