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愿望与私心
钱行的眼底浮过片刻讶异,但随即恢复他惯有的温和无澜。
他看着阿岚开口:“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你刚有孩子,还是先别去我妈那里……她那里都是晚期病人,情绪和环境都压抑。”
她点点头,算是跟钱行道别。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才拿着单子去找早上挂号的医生再看。
医生所讲和b超室医生所差无几,只是提醒她等12周再来产检时就要建册,要准备夫妻双方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办准生证之前也要先建册。
医生大概都默认结了婚的妈妈才有勇气留下孩子。
……
钱行折返病房时,医生刚查完房,他妈妈精神难得好的坐起来。
“阿行,今天怎么交费交这么久?”她问儿子。
“哦,今天在下面碰见阿岚了,说了会儿话。”钱行也坐在床沿边,拿过床头一个苹果,慢条斯里削着。
“阿岚……我也好久没见着她了,眼前总还是她和你一块儿上学的模样。阿行,你喜欢过人家吧?”
儿子从未和她说过自己感情上的事,但知子莫若母。
阿岚喜欢摆弄花草,儿子的生活则一切从简到一点儿没有人味儿。这几年她帮阿行收拾房间的时候,却发现阿行窗台上总置着两盆吊兰,伺养得一丝不苟,品种是阿岚常养的金边吊兰。她没有过问,是知道就算问了,阿行也只会含糊说这种植物最好养活,又能净化空气。
只是现在她的时日不多了。她虽是开明父母,但心底也是盼着儿子能在眼前成家的,若说这世上她还有最后的牵挂,那就是怕她的阿行没人照顾,过得孤独。
有些孩子是未通慧根,她的儿子却是不通情根。
“妈,让她做您儿媳妇怎么样?别做干女儿了。”钱行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块递给妈妈,半玩笑半认真地和妈妈说话。
他看到他妈妈眼里有难得的光亮闪现,似乎怎么也没预料到儿子会这么回答。愣了好一会儿也笑:“我的儿子会开玩笑逗我笑了,进步了……阿岚是个好姑娘,你们要真成一对,我也就安心了……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见你成家。”
“妈,我答应您……您能看见,不开玩笑。”
钱行回握妈妈那只搭在他身侧的手,它已经瘦了太多,似乎仅剩一层皮。手背上的皮肤都泛黄,遍布针眼和黑斑……曾经妈妈就是用这只手牵着他蹒跚学步,护着他骑得摇摇晃晃的自行车,抱着他进幼儿园,拉着他入小学……一直到看着他自己走进大学。
年岁渐长,他越来越不需要妈妈的手了,妈妈的手也在他不需要的日子里悄然变老了。
当他再想主动握起时,却惶然意识到妈妈的手很快就将在未来的某天远去,然后失掉所有记忆里的温度。
好像除了儿时亲手画给她的母亲节贺卡和某个圣诞节送的一双手套,他还未真正为这双手做过什么。
人们总以为还有机会,却总在这样的“以为”中一不留神失掉所有过去和现在。钱行也曾以为爸爸的意外过世会让上天对他们的家多些宽容,可事实是事与愿违。那个所谓的继父,甚至在得知妈妈患癌的第二天就提出了离婚。
“阿行,妈妈的病拖累你了。”钱妈妈将无力再吃的最后几块苹果搁回床头的柜上,轻叹了口气,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发顶。阿行的头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理得短短的、齐整的,摸上去一点儿不扎手。
钱行像孩子般顺从,将手里握着的妈妈的那只手轻移到自己脸颊旁安心贴着,抬眼注视着妈妈的目光说话:“妈,我爱你……我是不是一直都忘了告诉您我很爱你?”
几乎所有人在咿呀学语时,学会的第一个词都是“妈妈”。可是太多时候,人们忘记最多的词也是“妈妈”。钱行无比内疚地想,自己也是这样。
“现在告诉妈妈也不晚……妈妈知道,妈妈一直知道,我的阿行是最好的孩子。”虽然儿子闭着眼无声,但她贴着儿子脸颊的那只手能感到渐渐的濡湿。
她对阿行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安慰,轻轻抚顺他的背,哼他最习惯听的童谣……再一会儿她的宝贝就会枕在她膝上安心睡去。
钱行真的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关于小时候的梦。夏天的屋里,爸爸拎回来一个西瓜,妈妈从中切成两半,要他先送去阿岚家。阿行等不及,送去后直接就在阿岚家吃了起来,回家却发现爸爸妈妈都不见了,桌上只留了完整的半个西瓜。
他们是那么爱他,离开前都舍不得先吃一口西瓜,把半个全都留给了他。
他惊醒,去看妈妈,妈妈还在。
却也睡着了。
钱行缓慢地起身,未惊动妈妈少有的熟睡,又替她盖好脚边的被子,然后轻手轻脚的出门。
……
钱行的电话拨过来时,许蔚岚刚好到她和卫来所租的公寓楼下,以为他有急事,没顾开门就赶紧接了起来。
“怎么了钱行,是阿姨有什么事吗?”她问。
“不,不是我妈妈的事。阿岚,我能约你聊聊吗……你是我信得过的朋友。”钱行思考再三,还是选择较为温和、有所保留的开口。
“哦,当然能啊!我刚到家……你方便过来吗?还是我们找个地方……”钱行是个喜欢闷着、通常靠自我消化一切情绪和事的人,这次却想和她聊聊,想必不是什么小事……大概至少是她能够帮得上忙的事。
钱行在电话里回“方便”,又说谢谢她。
许蔚岚把住址发给了他,二十分钟后他便到了。
她领他坐在相对宽敞、不那么私人空间的阳台。上午十一点的阳光正好,照得花草架上一些杂乱,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笑:“好久没有收拾这些盆栽了,有点乱。”
“但你至少还记得浇水,它们长势都很旺盛。”钱行同时想到自己房间那几盆吊兰,他这几个月在公司、家和医院三头跑,有时甚至忘记都给它们浇水。
“哪里……阿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的。”许蔚岚知道,钱行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和她闲谈花草饲养术的,所以她先开口。
“阿岚,你和卫来还有复合的可能吗?”他问出口前其实犹豫了很久。这实在是个冒昧的问题,说严重些,还可以称得上是不明居心。但,这又是个不能避开的问题,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她如他所料的一怔,似乎怎么也没想到他急着赶来这里是为了询问她和别人的感情问题。
但还是硬着头皮,猜测着回应钱行何出此问。
是因为孩子?
“我和他,大概不会复合了。你不用替我担心……我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她的。”许蔚岚指一指小腹,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希望钱行放宽心。
钱行顺着阿岚所指的地方看,又想起b超室那个胶囊似的小黑豆,注视了一会儿,直盯得阿岚不知所措地掩了掩衣服,他才收回目光。
“她……宝宝的户口打算怎么解决?”钱行终于问出口。
前一秒,他居然和她在想同一个问题。但这问题似乎离他太远了,也没什么切身关系,许蔚岚不解。
“我还没有想好……但应该总会有单身妈妈的解决方案吧。如果实在不行,我可能也会去相亲,然后结婚?办法总比困难多。”何况肚子里刚刚成型的小家伙才不是困难。从听到她心跳的一刻起,她就已经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那,你觉得我算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吗?”
“你?”
如果不是了解钱行的性格与为人,那她一定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一个唐突而没有分寸的玩笑。
可她还算了解他,也深知他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尤其对她。
他点头确认。
“对不起……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结婚,放在任何两个男女之间都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他们除了是从前的邻居、短暂的心动对象和现在的朋友以外,再没有别的特殊关系。钱行的忽然发问,致使许蔚岚此刻内心懵懵无解。
钱行沉默片刻,开口:“我知道这种请求很冒昧,但还是想试一试。我妈妈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今天上午回到病房之后,她难得有精神坐起来和我说话。她跟我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见我成家……从小到大,我为她做的事、为她完成的愿望太少了,大概结婚成家,是我最后一次的机会。”
最后一次还能让她真心高兴的机会。
“……我有想过花钱找一个专业扮演另一半的人,但阿岚你知道,她不会真的信,也不会真的高兴。”
他的妈妈是个心思透明的女人,所以钱行从小就不怎么会说谎;随便找来的人连默契和真诚也没有,又何谈瞒得过妈妈?
又或许只有身边是阿岚,他才能有真情实感。
钱行注视着她的目光中皆是恳求,许蔚岚知道无法尽孝对一个有孝心的儿子来说是多么残忍;初为人母,阿姨的愿望也让她感到难过。但眼下她的麻烦和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不少于他。虽然一张结婚证可以让孩子的问题迎刃而解,也可以对她的父母有个解释,但往后呢?难道等孩子一上完户口她和钱行就再次仓促地离婚?他不是孩子的爸爸,到那时的分开又该怎么和父母解释?
“我知道你会有顾虑……如果你愿意的话,结婚前我会让律师拟好协议和补偿,等宝宝上完户口后我们就分开。叔叔阿姨那里,我会想办法道歉。”
“不,不,你用不着道歉——”
事情还没真的发生,她已经有些惶恐。就算真的结婚后离婚,又怎么会是钱行的错。坦白说,他的请求获益较多的一方是她。
“如果你能够等的话,我考虑几天可以吗?”许蔚岚咬了咬嘴唇,尽量委婉地回答。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温吞吞的,遇事拿不定主意,又总担心对方会吃亏,卫来总是说,她是个“利他主义者冤大头”。
钱行面露感谢,至少阿岚答应给他一个考虑的机会,这对他来说已经很足够。
“可以把钱阿姨住院的楼层和病房号告诉我吗?如果我考虑好了,会去那里找你。”她没有忘记要去看望阿姨的事,撇开互相帮忙,能让阿姨在最后这段日子过得宽慰,也是她最希望的。
钱行按阿岚要的一一发给她,正起身道别时,却听见一阵“咕咕”的叫声。
他下意识低头检查,发现声音并不是来自自己。大概是阿岚饿了。
果不其然,他再抬眼看时,她的脸红了一片。
手机上时间将近中午12点,早上产检的老医生也说孕妇容易饿,看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