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命难违
“不下了,不下了。”
程宿秋放下拈着玉白棋子的手,看着陷入重围,惨不忍睹的己方,果断选择了认输。
君子当审时度势,事不可为而为之,绝不可取。
方才对弈几局,一时之间你来我往,厮杀激烈,两人皆是眉头紧锁,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仿佛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只是程宿秋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前世尚且待字闺中时,出门的时间不多,因为母亲体弱,常年闭院修养,除却仆从,通常只有她和程叶二人,便偶尔会一道下棋解闷,结果因为她着实不善此道,程叶实在看不下去,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教了妹妹许久,但最终还是默默放弃。
身在边疆,幽州民风剽悍,耳濡目染之下,程叶也不是轻易坐得住的人,便改成和她一起在王府里肆意游玩,几乎每处都留下了二人的足迹。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也不禁上扬些许,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跟在长姐身后的日子。
只是后来姐姐出嫁——
眼下已是深夜,楼阁内明烛高照,宛若点点碎银,依稀间仿佛看见了那日临行前,姐姐发顶镶嵌着绿松石的簪子,还未看清她的神情,车架便辘辘而去。
是了,成亲的一应仪式都在长安,从此便每隔数月半年,才可能接到一封薄薄的书信,三人只能透过只言片语,试图去读出程叶报喜不报忧背后的艰难处境。
她的指尖悬在半空中略微停顿,抬起头正对上楼洵透着疑问的眼神,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附合,曲意逢迎。
她知晓对方这几局下得也是颇费心神,毕竟给上级让棋的时候,一直赢也太过虚假,一直输更是违背了目的,只有有赢有输的局面看起来才好。
楼洵笑了笑,温声应道,“好的,殿下。”
即使是三更天,对方也维持着挑不出毛病来的完美笑容,熄灯关门,再送她至路口分别处,期间依然身姿挺拔,礼数周到,目送着世子走远后,才转身离去。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空呈现出幽幽的深蓝色,明月边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
也真是难为他了,程宿秋暗道,不过和白日还是有些不同,此刻她已感到困意上涌,方才强忍着没打哈欠而已,瞧着楼洵往日清澈见底般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便知道他估计也困得很了。
屋内的熏香正宜,助眠效果奇佳,在和困意的双重作用下,她几乎是倒在床上,便迅速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
再次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轻快,神清气爽,程宿秋眨了眨眼,看看窗外天色,才反应过来,松了口气,“还好只是阴天,差点以为睡到了午后。”
上午无事,洗漱完毕,踱着步走出卧房,却看到往日总是空无一人的厅堂内,一人正坐在椅上,手中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盏,青白釉色泛着莹润的光泽。
“阿姊,你在这做什么?”程宿秋顿时感到稀奇,但随即脸色也郑重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让程叶甘愿在前厅等她许久,见面还不和她插科打诨的事,必然不会无关紧要。
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只见姐姐神色冷凝肃然,指尖也在无意间不断地捻着衣袖,见到她来,竟是先呼出口气,一下起身道,“我都准备喝完这茶,便进去晃醒你,好在终于来了,快来看看——”
与此同时,她的手心上,却静悄悄地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直觉叫嚣着不妙,程宿秋稳了稳心神,才接过去缓缓打开。
低头一看纸上墨痕,竟不是燕王亲手书写,因她此前常在军营,经手文书众多,此刻辨别起来,倒像是父亲身边,某个副将的笔迹。
再一读内容,登时脸色突变。
只见信中道,前些日子大军开拔后,从渔阳再往东走,本来一切顺利,但不知怎地,燕王却突然病倒,最初本以为只是普通风寒,开了几服药便继续撑着,谁料几日后才发现不是一般的严重。
此行中,沿途既无大型城镇,人烟稀少,随行医者的水平又相当有限,顶多能治治外伤,众人紧急商讨一番,只能先拨出亲卫部队,一路护送,而那宋家公子也在其中,便道与其等回云中,不如直接去渔阳。
心脏像是立刻被揪紧了,她捏着信纸默然不语,明明已经将父王身边的人查了个遍,也提前叮嘱过
估算着她看完了信,程叶和她又语速飞快地交代了一番,她不在时,府中用药需注意之事,待看到妹妹点了点头又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强忍着再回头的欲望,沉默着上了马车。
本来为了轻装简行,程叶只带了几个侍从,一个平时也负责处理药材打下手的侍女,在外围则有雇佣的城内镖队护送。
但想到阿姊最近都在郡内来往,恐怕不太了解外边,再想了想九原传来的惨况,程宿秋觉得也不能对渔阳抱太高期望,于是又临时将人数翻了一番,只待众人准备妥当,便即刻出发。
程宿秋站在府门口,一路目送着众人远去,明明焦急不已,却无法随心而跟上前往。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前世父亲也是在军营突发重症而逝,送回来的只有一副棺椁,事后也暗自怀疑究竟是何人所害,但身为女子不入军营,只能在下葬前最后看了一眼父亲便就此别离。
如今身着男装,进出再无阻碍,却有君命不可违背,难道——不,不会的,她转身向内走去,只是指甲掐在手心,留下一道深红的痕迹,久久不消。
——
于是等下午楼洵起来时,顿时发觉整个王府空了不少。
不过很快他就来不及继续观察了,门口候着一个僮仆,显然等候多时,见他出来,便上前几步说道,“殿下在长平馆内,嘱咐等君子醒了便去一趟。”
步履匆匆,抵达世子住处时,先站在路边整理了一番衣冠,楼洵才抬手敲门。
院内的侍从得了吩咐,见他来便领到书房外,只听门内静悄悄的,偶尔有些微笔尖摩擦过的声音。
只是他低估了对方的听觉水平,“既然来了,便进来罢。”
楼洵忍不住摸摸鼻子,莫名有点被抓包的心虚,但还是迅速拱手拜道,“见过殿下。”
将笔搁在砚台边,世子微蹙眉头,淡淡道,“不必如此拘谨。”
楼洵心头一动,细细一算自己这短短三天内,先是承了对方的救命之恩,当然他确实没有把握完全躲过那人的刀,但用不算严重的伤,换斩草除根,那人永远消失,在楼洵看来,还是划算的。
以及昨夜似乎会错了意,惹了世子不快,不过事后一想,的确也是世子乃胸怀大志之人,又怎么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呢?再比如此刻——
“你在听吗?”
一只白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隐约可嗅到冷冽的松木气息,楼洵迅速回神,才看到世子抿了口茶水,无奈道,“看来卿晚上熬着的影响果然很大,罢了,今晚记得早日歇息。”
世子又简略讲了一遍,这回终于不再走神,楼洵很快知道了究竟发生何事——西南叛乱成了气候,原本天府般殷富的蜀中几乎全部沦陷,朝中病急乱投医,竟让她这从未去过南方之人也带领一支偏军,跟随作战。
“无能之将,昏庸之君!”
世子桌上正放着此前数年战报的抄本,楼洵粗略一看,第一感受便是这两个词。
五年前,西南当地土司叛乱,率众席卷巴蜀二郡,朝中接到消息,反应倒是不慢,组织大军迅速开往蜀地,面对流寇,发挥正规军队的优势,一路稳扎稳打,初有成效。
谁料当今觉得这平叛速度不够,又有人献上一计策,言不如假意招降,将其中称王者斩首,其余人必作鸟兽散,如此便可迅速平叛。
于是力排众议,换了将领使用这计策结果便是——当地土著一看,既然注定无法招降只能死,一时之间全民皆兵,流窜山野,不断袭击朝中军队。
新将领本就是靠溜须拍马一路身居高位,一看如此,便立刻令大军南下,发誓要扫平叛乱,然而南方湿热,士卒们即使是从本地征召而来,也在极其恶劣的自然条件和后勤下纷纷倒下,瘟疫,疟疾,层出不穷,一时之间蜀中尸横遍野,死者十之六七,田舍空荡荡,更别说商贾,哪还能看得见曾经贸易往来的繁华景象?
甚至如今说起南征,听者无不惊惶。
二人对视一眼,都深觉棘手。
眼下已经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了,而是全程如何能保全自身,别被这种人整到莫名其妙葬身西南。
程宿秋打量着诏书,暗自感叹道:
“只怕这场仗,我带的士卒和当地百姓,都没人想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