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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逢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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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天气总是难以捉摸,夜里气温骤然转凉,还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当檐上的雨珠滴落时,发出的滴滴答答声,也不由令程宿秋感到思绪纷乱,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她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轻轻叹气。

    经历过前世的种种构陷阴谋,背叛亦或落井下石,一朝身死,她自然不可能也不愿意回到最初,少女天真烂漫初长成的时候了。

    事实上,能够将原本一盘散沙的北地握到手里,期间除了言语谋划,以利益诱之,以形势迫之,也少不了挥动刀戈,只有其中的顽固派倒下了,才能有新的既得利益者产生,再维护起她的新秩序。

    程宿秋望向窗纱外,朦胧之间只能看得见一片闪烁灯影,与冷清月光一同照进帘幕。

    但到底十几年走惯了堂堂正道,所用计策也多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心底总是有些异样,但并不是厌恶的情绪。

    微微皱眉,她发觉自己越来越清醒而难以入睡,屋内的熏香也有些过于沉重,索性半支起身,准备去廊下透透风。

    然而当她走进通往邀月台的走廊时,却看到一人正站在走道间,发间束了条金色发带,灿然生光,正凝视着悬挂在墙中央的一幅水墨画,而且画面很是熟悉——熟悉到她一眼认出正是自己的作品。

    去年秋日,中秋闲暇时,王府中人齐聚在邀月台,摆了点心水果,聊天赏月。她恰看到满山丹枫绝景,红艳似火,侍女在其中手执团扇,身姿聘聘袅袅,便忍不住将这幅景象画了下来,就是这画什么时候挂了出来?

    很遗憾王府人丁稀少,程宿秋只需简单利用排除法,便很快确定了“嫌疑人”的人选,暗道待早晨再去找程叶算账。

    嘴角动了动,程宿秋忍不住抱着微小希望认真思考,自己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吗?但是她刚准备挪动着后退,即使背对着她,楼洵也毫无迟疑地出声问候道,

    “殿下,这是你的画作吗?”

    “浓墨勾勒,淡墨烘托,行笔行云流水,其中最为突出的感觉则是‘气韵生动’,构图中,执扇女子身处红枫中为动,下方大片湖水为静,二者结合、联系起来,使观者依然感到浑然天成,韵味十足”

    好吧,被发现了,程宿秋摸了摸鼻子,脸上表情无比坦然地走上前,仿佛刚才的动作与自己无关。

    “正是,不过我在画之一道造诣颇浅,谬赞了。”

    眼见对方口中不断吐露的赞美之词都不重复,即使再对旁人吹捧司空见惯,程宿秋也不禁感到脸颊渐渐烧起来,窘迫不已,好在面上不曾显现。

    顾不上谈话礼仪,她趁着间隙迅速打断道。

    楼洵微微笑了笑,“是殿下太谦逊了,我此前只听闻世子文武皆有所长,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令人惊喜的水平,对比之下,作为君子的手下,我真的不知道,您还有什么不会的。”

    望着对方的笑容,她却不可避免地,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放之前那一幕。

    “或许是下棋吧?”她听见自己仿佛有些苦恼地如是说道,双手交叠,指尖轻轻点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随着脉搏一道传来。

    索性不再压制躁动的心绪,程宿秋抬起头,就听见他欣然地回答道,“那么殿下,今晚无事的话,要不要来试试看呢?”

    她微微沉吟片刻,才注视着对方在烛火下青金石般瑰丽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去你住处旁边的书房吧。”

    楼洵紧绷的脊背逐渐放松了一些,虽然世子对王府的道路再熟悉不已,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走在她前面一步的位置,一如前几日时,手里依然提着那盏灯。

    程宿秋跟在他身后,望着对方的背影,眼底逐渐升起了盎然兴味。

    从外表上来看,他无疑是温和而热情的,从手下递来的情报看,之前与他共事的人们绝大多数对他评价极好,皆称相处时如沐春风,温文尔雅,甚至从未见过其动怒。

    抖落油纸伞面簌簌落下的雨水,她目光灼灼,似乎是要一路看到对方心底所想。

    程宿秋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对在意之事始终不失控,即使定力再好,城府再深,若是触碰到其逆鳞,总会有爆发的阈值。

    除非他认为之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复又想起夫子与他在前日酒席上,短短交谈几句的一面之缘:

    燕子舆倚在桌前,饮下一杯醒酒汤,对她道,“我无事,快些回去吧。”

    她无奈地招来僮仆,晚上守着时都警醒些,临了关门时,却听到不经意间的隐约低语,

    “此子,所图甚大”

    被称为谦谦君子的人,她见过不知凡几,有的徒有其表,败絮其中,有的确实遵守着世家规则,一言一行皆是气度。

    但楼洵不同。

    她清晰地知道,这个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样温润无害,仅仅她窥见的一星半点,就可见其对挡路者的心狠与斩草除根的决绝。

    程宿秋确定上一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看对方一副目中无君无父的恣意模样,也可能是化用了其他姓名行走中原。

    自从回到十年前,凭借先知操纵未来的必然性与无趣便常伴她左右:

    前岁云中李氏造反失败,中途便被今上知晓,一并连根拔起,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那便借此机会掌控氏族土地,扩大势力范围。十年前也是豪右大族,横行一方,把控的几个郡县简直如铁桶般,水泼不进,别地的官吏要想进入,难度堪比探子渗入敌国,可如今不提也罢。

    渔阳宋氏则只在势力间玩平衡,长子身处朝堂,次子南下外放,做了楚王封地内的郡吏,如今幼子跑到燕地军队内,也不是为了什么少年意气的比试,恐怕只是为了家族再多一“窟”啊!

    关中大旱,她提前数年建立义仓,待青黄不接时,再将收购囤积的粮食,放出救济,保一郡平安。一河之隔,却是饿殍遍野,每日偷渡的流民数不胜数。百姓感念恩德之余,手下又多了几个可堪大用之人。

    如今这只在她所知之外的蝴蝶扇动了翅膀,虽然她有自信,楼洵不可能改变得了她最终要完成的大事,而且与他自身利益冲突,但还是浮现出隐隐的期待来。

    常言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自从第一次深入田间地头,真切地看到了当今治下的混乱凋敝景象,她便十年如一日,一直为改变云中的处境而不断尝试。终于,随着云中郡的变化,午夜梦回,她也不禁忆起,昔年楚王问鼎之轻重,长安城中宫阙深深,殿上垂落的冕旒微微摇曳,那耳边会响起珠玉碰撞之声吗?

    只要想到这,野心滋生,她便感到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身前的楼洵尚未察觉,只是走到门前,伸出手,微笑着对她道,“殿下,台阶湿滑,还请当心。”

    程宿秋没有应声,只点点头,将手轻轻搭在对方的手掌上,下一刻便被温热包裹。

    避开楼洵的视线,她也勾起些嘴角,心情愉悦:

    就让我来看看,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

    这回两人的顺序反了过来,楼洵拉在后边,由世子率先推开了书房的门,点亮案头的灯盏。

    却见灯上竟映出一幅纹路细致的花鸟图,这面是梨花先雪,再转却是松林葱郁,每转一面皆是不同。楼洵不由暗中称奇。

    待坐到桌前,细细打量时才发现,原来是用薄薄的瓷片,雕琢至能透光的厚度,耗费用度,可想而知。

    他微微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煞费苦心一路奔波进入王府,可不是来批评贵族生活奢靡,事实上燕王府在一众皇亲国戚与世家中已算有名的节俭了,他为的是与曾经的潦倒落魄割裂开。

    作为一个不相信别人的操守,自己也不是很有道德的人,对楼洵来说,只要是为了长远的将来,能在几乎人命如草芥的混乱中,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保全性命,那就值得。

    既然这是最好的一条路,那么和世子有关的一切,都足够他打起十二万分耐心来对待。

    目前来看计划很是成功,世子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短短一面,楼洵便得见其隐藏的野心。

    也正是以分析利害的才能,他终于入了世子的眼,未来凭借着自己的谋划,不能恰逢其会,也要创造机遇,从而求取功名。

    只是读史书时也知,伴君如伴虎,自己又是西域样貌,料想其手下进谗言者众多,为防此事,楼洵不介意多做些保证:

    既然世子想要成为明君,那自己便扮演孤臣;

    与之不断传出君臣佳话,成就了世子的名,成为了世子的刀,不知可得善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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