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陌生
“你们把那个男人带回来,当晚平儿便谎称你生病请来郎中。在别院里,男人一住就是三个月,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你遣散了别院所有的小厮和侍女。对也不对?”沐晗眉眼含笑,斜了一眼沐晏清。
沐晏清头埋在脖子里,算是承认了沐晗的话。
沐晗:“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式说服男人教你武功,不过我见他没有恶意,也就没有将此事说出去。”
沐晏清越听越无地自容,亏她自认瞒住了全府上下,不料原来二哥早就知道了她的秘密。
“不过,”沐晗辞锋一转,“你可知自己现在面临的究竟是何种形势?”
“什么?”沐晏清怔怔地看向沐晗。
“平儿告诉我,你想借助皇甫漓的势力挽救沐家,那你可认清以后你要面对的敌人?”沐晗似有些愠恼,背在身后的手焦躁不安地乱动,“你选了一条最艰难险阻的路。”
沐晏清几乎落荒而逃,眼前的沐晗陌生而又熟悉,他的神态不再像那个事事宠着她温柔的简单的二哥,反而多了成熟稳重,甚至可以说是城府。这个家中,竟不止她一个人隐藏了真实的自己。
沐晏清闷闷不乐,胸中着实烦躁。她一直觉得自己瞒天过海,瞒过了沐家人她身怀武艺的事实,并以此为乐。今日,她方得知,原来暗处一直有人看着她扮演两种截然不同的沐晏清。一切,不过是她自作聪明而已。
只是,二哥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
沐晏清急迫地上前拉住沐晗的手,语气焦躁:“二哥,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沐晗怅然,避开沐晏清的视线,“我知道陛下已经开始对沐家动手了。”
“什么?”沐晏清惊得连连后退几步,不敢相信,“二哥,你怎么知道的?”说完,她自嘲了一句,“也对,既然我都能察觉,那二哥发现也就不奇怪了。”
“八年前,几位郡王突然投军,那时候我虽奇怪,但并没有觉得不妥,毕竟王爵人家有大志者不知凡几。”沐晗面向池塘,伫立,身形单薄,“然而不到两年,他们连连晋升,做了校尉、都尉。我才察觉到不对劲。自古帝王对王侯拥兵颇为忌惮,就算那几位郡王无法继承大统,但陛下怎会放心让他们坐上如此高位。从那时候我便怀疑,陛下想要夺走父亲还有王太尉的兵权,培养自己的亲信。”
“后来,王太尉称病不能行军打仗,陛下虽没有收回他的兵符,但实际上王太尉权力已被架空,徒有虚职而已。于是,我便知道陛下迟早要对沐家动手。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边陲□□,父亲主动请缨却被陛下拦住。可惜,父亲看不清形势,唉。”沐晗长叹一声,“王太尉不像沐家世代从军,他知道陛下的忌惮从而明哲保身,只是父亲太看中这份荣耀,怕是难得善终。”
“二哥。”沐晗的一席话,在沐晏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凝视沐晗,担忧道,“原来,二哥这么早就看清了陛下的心思。那……那你觉得沐家会逃过这一劫吗?”
“大概很难吧,”沐晗呼出一口粗气,“从陛下打算赐婚,我就劝诫父亲推拒这门亲事,没想到,还是走上了这一步。”
“二哥?”沐晗突如其来的话,完全出乎沐晏清的意料。
“那日陛下昏迷了三天,刚刚醒来就召父亲进宫。回来后,父亲心神不定,拉着娘回房,我好奇便站在门外偷听了会。”沐晗讲起那日的事情,忍不住感慨沐鹤麟的迂腐。
卧房,沐鹤麟拉着夫人的手,捶胸顿足,欲说还休。见他这个架势,赵依依狐疑道:“煜文,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回来这副模样。”
沐鹤麟心烦意乱:“夫人,陛下想把晏清许配给皇甫漓。”
赵依依蹭地站起来,甩开沐鹤麟的手:“什么?”
沐鹤麟知道妻子极爱护这个小女儿,可是一想到皇甫傲的话,若国破何以为家?咬咬牙,沐鹤麟狠心道:“夫人,晏清也不小了。我们总不能把她在身边留一辈子吧。”
“有何不可?”赵依依愤怒道,“怎么,将军府这么大,还养不起我女儿。”
“养得起,自是养得起。”沐鹤麟凑近赵依依,安抚,“别说一个,十个咱们也养得起。只是女儿大了,终归要嫁人。如今陛下有意将她许配给漓亲王……”
“亲王又如何?”赵依依打断沐鹤麟,爱子心切道:“我的女儿,如果遇不到自己喜欢的,那我宁可她一辈子不嫁,开开心心的待在闺阁。还有,你不是说陛下和漓亲王貌合神离吗?那陛下为何还要将晏清许给他。”
闲来无事,沐鹤麟和夫人说过许多朝堂上的事,陛下不喜皇甫漓,他更加不喜,故而没少在夫人面前说漓亲王的坏话,不曾想……沐鹤麟只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正准备开口,门外一直偷听的沐晗急不可耐破门而入。
沐晗:“父亲,不可。晏清万万不可嫁给漓亲王。”
毫无防备的,沐鹤麟愣怔了一瞬,手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反应过来后,沐鹤麟大为恼怒,看着闯进来的沐晗叫嚣道:“沐晗,放肆。你竟然站在门外偷听我和你娘说话,你的圣贤书呢,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沐晗顾不得羞愧,他的思绪早在听到父亲说的话后方寸大乱,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阻止晏清嫁给皇甫漓。
“父亲,晏清绝对不能嫁给漓亲王。”沐晗坚定不移再次重申自己的立场。
“混账。我和你娘说话,哪有你开口的份。”沐鹤麟震怒,坐在一旁瞠目而视。
“父亲,”沐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态度软化下来,“陛下将晏清许配给漓亲王,实则是想将我们两家绑在一起。漓亲王曾有夺嫡之嫌,若他以后有不轨之心,只怕陛下会将沐家还有漓亲王一同发落。这些年,王太尉称病,父亲也已多年没有领兵打仗,大哥从军营里被调出来做了右骁骑。难道父亲还没有看明白吗,陛下早已对沐家有了忌惮之心,想要收回兵权。”
“大胆。”沐鹤麟用力一拍桌子,“你这个不肖子,沐家世代从军,你不说好好习武为国效力,整日里不是舞弄文墨,就是出去和一帮书生厮混。如今,居然还敢在你爹面前妄议朝政,滚,你给我滚出去。”
沐鹤麟举起圆桌上的茶壶向沐晗扔将出去,躲闪不及,沐晗被砸得头破血流,赵依依心疼地抱住儿子,气急嘶吼道:“沐煜文,你个老匹夫。你说话便说话,为何要对儿子下这般狠手。”
“父亲。”沐晗捂着额头,指间鲜血淋漓,他不放弃,试图再次劝说父亲,却被母亲拉着匆匆离开。
沐晏清没想到,原来那日竟发生了这般的事情,她偏过头去看沐晗的额门,果不其然光洁中有一条浅浅的红色的疤痕。
“我没事。”瞧见沐晏清揪心的表情,沐晗柔声安慰道。“晏清,你可知道这两次刺杀的杀手,是受何人指使?”
“啊?”沐晏清一脸懵地看向沐晗,嗫嚅,“二哥,我不知道。”
“陛下,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甚至是太后、韩相,都有可能。”沐晗说得平淡无奇,可青天白日里愣是把沐晏清惊出一身冷汗。
皇甫漓走在别院里,目之所及烈日炎炎,飞鸟都慵懒的躲在树梢,藏在阴凉里。看到沐晏清,他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为……为何?”好半天,沐晏清才回神,嗫嗫嚅嚅,顿觉口干舌燥。
“因为皇甫漓。”沐晗看着沐晏清一字一句地道,声音随着清风,飘进皇甫漓的耳朵,他不由得停住脚步,找到个隐秘的地方匿了起来。
“因为皇甫漓?”沐晏清喃喃自语,反复念叨这五个字,“二哥,我还是不懂?”
唉。沐晗几不可闻叹息。
沐晗问道:“晏清,二哥再问你,你可知朝堂上,有多少人觊觎太子的东宫宝印?”
想到在宫宴上的见闻,沐晏清掰着手指认真算,“二殿下一个,三殿下一个,四殿下一个。据我所知,有三位皇子都想当太子。”
“那你可知,有几人想坐上龙椅当皇帝?”沐晗又问。
“自然也是三个啊。怎么,难道二哥糊涂了不成?”沐晗清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回答,甚至因为这个问题过于简单,调侃沐晗。然而,沐晗只是幽深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二哥,我说错了?”沐晏清思索片刻,接着电石火花间她幡然醒悟自己居然把那人漏下了。“皇甫漓,他也想做皇帝。”
沐晗赞许地看着沐晏清,道:“不错。”
沐晏清豁然开朗,“二哥的意思是,谁想做皇帝就是谁想杀我?可是不应该啊,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沐晗:“自然是为了皇甫漓。”
沐晏清委屈:“那他们为何不去杀皇甫漓?”
“你以为他们没有动过手吗?”沐晗嗤笑,“先帝驾崩后,纳贵妃也就是漓亲王的母妃紧接着暴毙而亡,再然后漓亲王就住进了漓王府。”
沐晗:“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沐晗清心里一愣,顿时毛骨悚然。
沐晗:“我想他们一直没有得手,特别是漓亲王搬去漓王府后,更加难以对皇甫漓下手,所以才想趁新婚之夜漓王府戒备松懈刺杀你。这样,如果你有什么不测,陛下也能够找到由头派人搜查漓王府。”
沐晗:“外面一直有关于漓亲王的风言风语,说他暗中结交穆西人。你以为这种风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沐晏清沉默了,她真的想不到,原来这件事情竟如此错综复杂。沐晗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朝堂上的形势你可辨清了?”
沐晏清更懵了,沐晗的话,她愈发听不懂了。
沐晗自是看到了她愣怔的样子,只好深入浅出为她解释:“为何我说陛下、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太后还有韩相,都有可能指使杀手刺杀你,因着皇甫漓有勾结穆西王朝试图做皇帝的嫌疑。皇子争太子,无可厚非。但皇甫漓是要登上皇位。你想,若是皇甫漓做了皇帝,其他几位皇子再争东宫宝印还有何意义?所以他们自然同仇敌忾,先要解决掉皇甫漓。”
她好像懂了,沐晏清点点头。
沐晗道:“所以,你当日若态度强硬点,在父亲面前决绝地回了这门亲事,本可不被卷入这场是非。怎奈……”
沐晗长吁短叹,满面愁苦。听得沐晏清像做错了事一样,害怕地红了眼睛,“对不起,二哥,我没想那么多。”
“傻丫头,哭什么,”沐晗轻柔地为沐晏清擦拭眼角的泪水,“二哥又没有怪你。”
“不,是我画蛇添足,没想到反而害了沐家。”沐晏清嘤嘤哭泣道。
“晏清,那如今你是否想好应该怎么办?”沐晗道。
“啊?”沐晏清止住哭声,疑惑地看向沐晗,“自然是帮助皇甫漓坐上龙椅,让他庇护沐家。”
“你以为,这件事真如你想得这么简单?”沐晗气极反笑。
“如果皇甫漓要做皇帝,那么他面对的就是陛下、太后,二皇子一党,三皇子一党,还有四皇子一党。先不说二皇子、三皇子,只说四皇子,他和太子一母同胞,都是韩相的外甥,所以韩相、太后乃至皇后,自是鼎力扶持四皇子的;再说二皇子,虽然他的外公不过是个尚书,但他的母妃可是陈贵嫔;以及三皇子,他的外公林太师,在朝堂上和韩相分庭抗礼,地位仅次于韩相。和这些人斗,你可有信心?”沐晗仔细剖析了下当前的局势,质问道。
忽地,沐晏清泄了气,整个人像灵魂出走一样,失魂落魄,木然地站在原地。
沐晗也知逼得太紧,缓和了语气,问道:“晏清,你觉得这几位皇子,谁有可能争到太子之位?”
“二哥?”沐晏清彻底晕头转向,她不知二哥怎的会提起这个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三皇子和四皇子吧。”
“错,大错特错。”沐晗义正词严,“这几位皇子,都不会坐上太子之位。”
沐晏清呆了,躲在一旁偷听的皇甫漓心里一颤,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沐晗。
“为何?”沐晏清已经完全不知其所以然,只好追着沐晗刨根问底,“二哥,他们为何当不成太子?”
“这些年,韩相在朝中可谓是权势滔天,不少官员唯他马首是瞻,甚至对陛下的旨意多有违背。陛下恨毒了韩相,自然不会立四皇子为太子;可以说从一开始,四皇子就已经没有可能了。还有三皇子,他的外公是太师,若他做了太子,谁敢说林太师不会是下一个韩相呢?所以他也不是太子的上上之选。至于二皇子,”沐晗略带嘲讽,“陛下做得太明显了。”
这番论调,皇甫漓第一次听到,不过细想之下,却觉得言之有理。皇甫漓欣赏地看着沐晗,他约莫二十岁的年纪,不想居然有这么深的城府,看待事情一眼就能看透本质,还真是不简单啊。
“二哥,太明显是什么意思?”沐晏清求教道。
然而,沐晗答非所问,“听爹爹说,青州刺史张进年全府被暗杀,今日早朝陛下得知发了雷霆大怒,已经派了二殿下前去青州详查此事。”
“张进年?”沐晏清咯噔一下,这个张进年,不就是督主下了追杀令的人吗?记得因为忙着筹备婚事,她只好交给浮梦完成任务。怎么,浮梦不仅杀了张进年,还杀了他一家老少?
“不错,正是张进年。三个月前,青州溧水决堤,造成三万余百姓受灾,朝廷拨了十万两白银,只张进年一人便贪污了七万两。”沐晗娓娓道来,“后来,有人在朝堂上参了张进年一本,没想到张进年随后就被杀了。二殿下此去,不过是打着查案的名义行赈灾之实罢了。”
皇甫漓惊讶地挑动眉毛,虽然他也有此怀疑,但没想到沐晗竟然和他有同感。
“赈灾?”沐晏清困惑道。
“不错。”沐晗平静地望向天际,“陛下半月前就得知了青州水患的事情,但一直没有任何举动,然而张进年被暗杀后,陛下立刻派了二殿下前往青州。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张进年是韩相的门生,和韩相牵扯甚广,你觉得韩相会不知道他贪污的事?只怕还收了不少好处呢。要不然弹劾张进年的折子怎么会数月后才会呈给陛下?对此陛下也心知肚明,他引而不发,是故意下套,若韩相心虚定然会急着杀人灭口,韩相露了一次马脚就会有第二次。陛下这是要对付韩相了!”
“就算这样,陛下还派二皇子去青州?他不怕韩相对二殿下动手吗?”沐晏清讶异道。
“陛下不怕韩相对二殿下动手,只怕不动手。”沐晗皮笑肉不笑,看得沐晏清心里陡然恐惧。这样的二哥,她只觉得陌生。印象里,二哥,从来都是柔柔和和的,和煦如春风般。
一旁,皇甫漓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