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朝堂
送走太后,韩相和夫人并排走着回屋。明月无言,看着世间。月光皎洁清冷,不知照尽了多少人心。
清风送凉,韩夫人拢紧衣衫,想到刚才太后和相公的对,承受不住地忧心道:“老爷,你说怀远能坐上太子的位置吗?”
韩相低头思索,道:“不管怎么说,怀远都是皇后所出,是陛下的嫡子。当年,先帝要废黜陛下,朝中的老臣也以陛下乃是嫡子为由,拼死相谏。怀远灵心慧性,我定尽全力为他争得东宫之位。”
韩夫人望着韩相坚毅的眼神,柔情地喊了一声:“老爷。”
韩相戚戚然道:“日后不管我做什么事,夫人都要装作全然不知。我这个妹妹,在宫里斗得久了,除了我,谁都信不过。”
三更天,夜深人静。大街小巷中,野猫乱窜,上下腾跃,口中发出令人惊悚的尖叫。皇都里,家家户户闭门熄了烛火,安然睡去。晚风瑟瑟,吹动岑寂,林间鸟鸣咕咕。更夫敲着棒子,口中念念:“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漓王府,书房。皇甫漓端详着乔五的口供,一字一句地看:“他说了这么多吗?”
陈威乐道:“回王爷,一顿鞭子下去,该招的不该招的,全吐了个干净。”
皇甫漓:“这上面上称,乔五给陛下传消息之前,先去找了二殿下?”
陈威:“回王爷,乔五确实是这么说的。”
皇甫漓手掌搁在书案上,修长的手指不停敲击,悠长而有节奏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
皇甫漓眼里闪现一抹讥讽,“区区一个皇甫啸云,也敢窥视本王的漓王府。”
陈威默然站着,想到乔五的口供还说了一件事,一件事关漓王府安危的事情,让他心存疑虑,惶惶不安。
陈威:“王爷,除此之外,乔五还说了件怪事。”
皇甫漓:“什么事?”
陈威:“王爷,乔五说他以前干过不少掘人坟墓偷鸡摸狗的勾当,所以在处理那些刺客的尸体时,起了贪念搜查一通,发现那些刺客胸口刺进了银针,是被人封住心脉而死。”
想到事发当天沐晏清和平儿淡定安然的模样,以及他瞧见过沐晏清的身手,大致猜出是何人所为。不过,他还是装作茫然不知,疑惑道:“此话当真?”
陈威:“小人听到后也心存疑窦,特地跑去乱葬岗把刺客的尸首挖出来查验,果真如乔五所说。”
陈威虽性格憨厚,却也明白兹事体大,一拱手:“王爷,那群刺客定然还有帮凶,眼见事情败露所以才想着杀人灭口。王爷,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进来,是小人失职,小人斗胆请求王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彻查此事。”
“不必了。”皇甫漓连连摆手,制止陈威继续说下去。
“王爷。”陈威陡然拔高了声音,他难以相信,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王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那人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王府溜进溜出,若他再来行刺?只怕后患无穷。
“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不用插手。”皇甫漓重申道。
“是,王爷。”陈威心不甘情不愿地遵命道。
“夜深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是王妃回门的日子,护卫的担子就交给你吧。”皇甫漓离开书房,临出门时恬淡地对陈威道。
回明月阁的途中,皇甫漓经过了沐晏清的房间,他停下步伐闷头想了好一会儿,径直回房。
红烛幽幽,床榻上沐晏清四仰八叉躺着,怀里抱着个长条软枕。再次得见沐晏清的不羁的睡姿,皇甫漓捧腹大笑,小心翼翼找到位置躺了下去。
这一夜,皇甫漓睡得很不舒服,脸上还有腰上,好像被人踹了无数脚一样。扑腾一声,睡得浑浑噩噩的皇甫漓被人蹬下了床,声音之大,连沐晏清都被惊醒。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沐晏清茫然四顾,看到倒在地上的皇甫漓后大为不解,“王爷,有床不睡,你怎么睡在了地上?这是什么稀奇的癖好?”
皇甫漓揉着生疼的臀部,粗黑的眉毛皱成了八字形,听了沐晏清的话后气得几欲呕血,他咬牙切齿地盯着罪魁祸首道:“沐晏清,我问你,你就寝时一直都这么从心所欲吗?”
沐晏清瞬间明白皇甫漓话里的意思,噌地脸羞得通红,嗫嚅道:“都怪平儿,她一向睡相豪放,我和她睡时只好调换各种姿势,久而久之我也就这样了。”
皇甫漓狼狈不堪,回到床上趴着,愤恨地扭过头。沐晏清过意不去,双手放到皇甫漓的臀瓣上轻揉,“王爷,要不我帮您揉揉吧。”
接着,她反应过来自己触碰的是皇甫漓什么部位,慌张地把手拿开,羞臊地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听着皇甫漓呵呵的笑声,她身子蜷缩得更加小了。
呼吸不畅,沐晏清探出头,皇甫漓侧身躺着,手肘撑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四目相对,她听到皇甫漓略显愉悦的声音,“其实,本王不介意你帮忙揉揉的。”
沐晏清羞得全身通红。
天已破晓,万物生荣,宁静幽深的园子里,叶子被洗过似的绿得发亮,叶子的尖尖凝着一滴纯粹的朝露。凉亭里,身着淡青色长衫的男人伫立,男人身形挺拔,长衫轻薄,以金丝绣着各式的兰花花样。地上,跪着黑色劲衣的幽溟。
男人看完密函后,揉搓用力,顷刻间信笺化成了齑粉。男人的声音平淡恬静,不急不躁,“信上的话,可属实?”
“回主人,梦副使所言,句句属实。”幽溟一改昨日的暴戾,此时多了一份温柔和贤淑。
“这么说,漓王妃沐晏清就是咱们五堂的堂主,烟雨?”男人兴趣盎然,眼里漾满了笑意,“你先起来吧。”
幽溟:“谢主人。”
幽溟想到了炽血堂的追杀令,困惑道:“主人,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沐晏清还杀不杀?”
男人睥睨了她一眼,冷笑:“炽血堂的追杀令,非死不得破。这条规矩,怎么也不能坏了。虽然烟雨是五堂的堂主,但沐晏清可是追杀令追捕的人,当然要杀,不过……”男人话锋一转,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阴狠地舔了舔嘴唇,“在她死之前,我要好好利用这枚棋子。”
“你附耳过来。”男人看向幽溟,道。
对着幽溟耳语一通,幽溟了然地点点头。
“行了,你先回去吧。”交代完事情,男人道。看到幽溟迟迟没有动身,男人眼睛一眯,“你还有什么事情?”
“回主人。属下是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要杀沐晏清,您要我激怒沐晏清,可属下想着……呃……呃呃”幽溟话未说完,立刻被男人恶狠狠地掐住脖子。
男人眼神毒辣冰冷,有一种自己的威严被冒犯了的恼怒之意。幽溟不敢反抗,认命地闭上眼睛接受来自男人的惩罚。好在,男人没有丧心病狂地试图置她于死地,在她濒死之际松开了手。
幽溟立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油然而生。
“我说过,长老院的事情由我全权负责,你不要想着插手。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记清自己的身份,我说的话你只需照做就好。”男人疾言厉色。
“是,主人,幽溟记下了。”幽溟唯唯诺诺道。
“今日,是漓王妃回门的日子,不如,你便替我送她一份大礼。”说完,男人转身离开,视线朦胧间,幽溟看到男人含情脉脉地抱住一个挺着孕肚的女人,眼睛里是自己一辈子无法得到的温柔。
“你怎么过来了?挺着这么大肚子,身边还没有侍女跟着,万一咱们的孩儿有什么不测,你让我怎么办?”男人的声音温柔似钝刀,一刀一刀割着幽溟的心脏,痛得她泪流满面。
女子依偎在他怀里,并未开口,只是眼睛瞧着凉亭的方向,写满了忧愁。
沐晏清起床时,身边不见皇甫漓,彩星正伺候着梳洗装扮,平儿聒噪地走进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平儿:“小姐,小姐,今天咱们就能回将军府了?”
沐晏清凝眸,“回将军府?”
瞧着她迷糊的样子,彩星忍俊不禁,道:“王妃,难道您忘了,新婚三天是女儿家回门的日子。”
“对哦,”沐晏清豁然开朗,“原来,不知不觉我已经嫁过来三天了。”
平儿嘟嘴,道:“小姐,你是不觉得,我可是天天掰着手指头数呢。”
听了平儿的话,彩星哑然失笑道:“平儿姑娘,我们漓王府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你天天盼着回将军府。”
自知失言,平儿俏皮地伸出舌头扮了个鬼脸,向彩星致歉:“彩星姑娘,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是我贪嘴,想将军府的厨娘做得桃花糕了。”
“桃花糕?”彩星初次听到这种名字,新奇地看向平儿,“我听过桂花糕,枣子糕,还真没听过桃花糕呢?不知平儿姑娘说得桃花糕什么样?赶明儿我也让王府的厨房给你做。”
奈何,平儿只生了一张会吃的嘴,若让她详述桃花糕的工序,她是半点儿也不知。沐晏清瞧她苦恼的样子,觉得好笑,替她解围:“将军府的桃花糕,需要在桃花盛开之时摘下来,用清水濯一遍,水干盐渍,封在坛子里,然后像平常时一样做糕点就好了。”
平儿:“对,对,就是这样。”
“哟,那王府还真做不了这个,现在的时节桃花早就谢了。”彩星笑着摇头,“平儿姑娘还是回将军府一逞口舌之欲吧。”
“王妃,今日的回门礼王爷早就备下了,”彩星接着说道,“您用过早膳后要不要过去看看,是否需要再添点什么?”
“不必了,王爷准备的自然是极好的东西,我就不用看了。”无来由的,沐晏清对皇甫漓就是这么信任。“对了,王爷呢,怎么不见王爷。”
彩杏:“回王妃的话,王爷去上朝了。”
“上朝?”沐晏清大吃一惊,“皇甫漓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亲王,他为何要去上朝?”
彩星对沐晏清直呼皇甫漓的名讳置若罔闻,回道:“不止是王爷,听说好多个亲王,还有皇子们都被叫去了勤政殿,不知道是不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熟知内情的沐晏清和平儿,相视会心一笑。可不么,太子请辞也算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吧。
勤政殿。皇甫傲面色凝重地看着手里的奏折,越看脸色越黑。一旁,贴身内官悄悄挪动身子,生怕皇甫傲一个无法承受又像上次晕死过去。
下方,文武官员泾渭分明,各自站着,不少官员看到朝堂上出现的亲王和皇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奇怪?怎么这些亲王们也来上朝了。”
“是啊,就连漓亲王也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些消息灵通的卿大夫昂首挺胸,对身边的小声交谈充耳不闻。一身赭色朝服的皇甫漓,面容冷峻地站在最前排,看到自己的岳丈大人也是一会儿要去拜见的沐鹤麟,微笑颔首致意。
“哼,假惺惺。”沐鹤麟没好气地直接甩脸子,小声嘀咕,目视前方再不看皇甫漓。
岳丈这个性子,是如何当上大将军的?皇甫漓不禁疑惑,如此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喜好。他虽是将军,可自己贵为亲王,冒犯皇家威严对亲王不敬等同谋逆。难道这就是别人所说的,莽夫?想到沐晏清聪明伶俐的样子,皇甫漓更困惑了,他是怎么生出那么冰雪聪明的女儿的?
忽然,他对一会儿的回门之行充满了期待。
“咳咳,”皇甫傲干咳两声,下面顿时安静如初。
“大理卿的奏折,上奏青州刺史张进年惨遭灭门之祸,一家七十六口被人残杀殆尽。”皇甫傲义愤填膺,用力丢出折子,那份奏折不偏不倚落到了韩相的脚下。“张进年堂堂朝廷命官,孤刚派人调查他贪污赈灾七万银两一事,随后他就被人杀害,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孤这个天子。”
韩相无动于衷,泰然自若。身后的官员,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咳咳,咳咳。”因为用力过度,皇甫傲连连咳嗽,身后的内官贴心地轻抚他的后背。“陛下,您要多保重龙体啊。”
“陛下息怒。”韩相面向皇甫傲,拜了一拜,躬身唱喏。其他官员见状,纷纷躬身,齐齐道,“陛下息怒。”
其他亲王有样学样,跟着韩相弯下了腰。一略肥胖的亲王,极力弯腰曲背,脸憋得涨红,眼睛瞥到皇甫漓,忙问:“老七,这得要弯多久。”
皇甫漓无措地摇头:“德硕亲王,我多年没上过早朝了,我也不知如今的规矩什么样。”
幸而,皇甫傲及时出声:“诸位爱卿,免礼吧。”
呼哧呼哧,德硕亲王站直身子,大口喘着粗气,结果看到韩相又弯下了腰,神色一垮欲跟着弯腰。瞄到其他人未动分毫,德硕亲王从容淡定地装模作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陛下,喻之虽然是老臣的学生,但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老臣不敢包庇。然而,喻之其妻其子无辜,家中奴仆无辜,他们却招致此祸。老臣恳请陛下,严查此事。”韩相说得言辞恳切,全然发自肺腑,情至深处老泪纵横,谁见了不感叹一句韩相厚爱门生。
“喻之贪污赈灾白银,皆因老臣治教不严,还望陛下治老臣失职之罪。”韩相猝然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下跪,一副痛心疾首的做派。
皇甫漓还有皇甫敏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韩相,官员们争论纷纷,众说纷纭各抒己见。朝堂上,乱哄哄的。皇甫傲看着下方的乱象,面上浮现了怒气,却故意隐忍不发。
皇甫傲缄默不语,这下韩相跪不住了,心里涌过无数种猜测。此时中书令从官列里走了出来,为韩相求情:“陛下,张进年贪污赈灾银两中饱私囊,此事昭然若揭,罪不容诛。但青州远在千里之遥,韩相鞭长莫及,实不该被牵累。”
随着中书令率先垂范,不少官员纷纷站出来为韩相说情求饶。皇甫漓认得,不少人是韩相的门生,不是门生的,素日也与之交好,来往频繁。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八公。朝堂上的局势一瞬明朗。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为韩相求情,韩相的脸色越来越深沉,为官多年称相十数年,他当然明白皇甫傲在打什么主意。林太师眼神里暗暗流露出得意之色,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被韩相力压一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丞相大人,林太师郁积在胸中的闷气顷刻间得到抒发。
皇兄,这就是你的真实意图吗?闹这一出只为厘清韩相的根基,试探他的实力?皇甫漓盯着坐在龙椅上虚弱的皇甫傲,由衷地佩服。皇兄,这些年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忍耐了,却不想原来你比我还能忍。
看来,大齐真的是要变天了!太子?韩相?哈哈,还真是热闹纷呈啊。不过皇兄,你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早已让韩相长成参天大树,你想把他连根拔起,做得到吗?明知是老虎,偏要养虎为患,皇兄,还是你认为这只老虎一切在你的掌控之中,无所畏惧。
皇甫漓神色不惊,安之若素,好像朝堂上的争闹与他无干似的,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朝服上的珠子。身后,皇甫敏正心平气和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