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缘生
皇甫贺兰在府里略小憩片刻,想到母后多日来的劳累,再度起身准备入宫。院子里,太子妃江妍玥领着一对儿女荡着秋千。瞧见皇甫贺兰,江妍玥轻轻抱起女儿,走到皇甫贺兰身边,嗔怪:“殿下怎的不多睡会,你瞧瞧不过三日,你便瘦了一圈。”
皇甫贺兰接过女儿,肉嘟嘟的小脸粉嫩,肌肤吹弹可破,稍稍逗弄女儿咯吱咯吱笑个不停。看着女儿,皇甫贺兰心里喜欢得紧,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粗硬青黑的胡茬扎得女儿一个劲四处躲,奶声奶气不停叫:“爹爹坏,爹爹坏。”
“母妃,我也要抱。”小儿子看到姐姐被皇甫贺兰抱住,眼馋,脑袋蹭着江妍玥的大腿,央求。
“明儿乖,”将女儿还给江妍玥,皇甫贺兰宠溺地拍拍儿子的小脑袋,“爹爹有事要办,等爹爹回来再抱好不好?”
“殿下不是刚从宫里回来吗,又要去哪里?”江妍玥狐疑道。
皇甫贺兰:“我去看看母妃,片刻就回。”
德坤宫,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皇甫贺兰一路上,来回左右看,不见内官和侍女。难道母妃不在?不对,即使母妃不在,宫里的内官也应该在。皇甫贺兰纳闷。
走到堂前,皇甫贺兰刚要出声,不期然听到一声摔杯子的声响。他收声,转身准备离开。然而,殿内传来了太后的声音。
皇后跪在地上,脚边是青玉茶盏的碎片,几片茶叶在黑色的石板上分外显眼,茶水迸溅得到处都是。
皇后心疼地看向一旁的茶盏,委屈巴巴:“姑姑息怒。”
“息怒?你让我怎么息怒?”太后凝视着皇后,呜呼噫嘻,“韩莹,你究竟还是不是韩家的女儿?”
皇后:“姑姑,我自然是韩家的女儿。”
太后:“你既然是韩家的女儿,为何不能多为韩家谋划。”
皇后面露窘色:“姑姑……我。”
太后:“我早就跟你说过,既然贺兰当年不愿意娶淑儿,那他这个太子的位子就坐不长久。你总是推三阻四,如今,皇帝重病,贺兰马上就要成为新君。你瞧瞧你,坏了韩家什么样的好事。”
皇后凝噎哽塞,泫然欲泣,看得太后心里一阵窝火。
太后:“哭,哭,就知道哭。眼下你说该怎么办?”
皇后期期艾艾,谨慎地提议:“姑姑,那我去和爹爹说,让他立即上奏,废黜贺兰,让怀远做太子?”
太后这才让皇后起身,“知道怎么做,你也不算太笨。当年,要不是韩家适龄的女儿只有你一个,我也不会让你成为太子妃,执掌中宫凤印。贺兰这孩子,就是像你多一些,所以才庸碌无为。我是韩家女,做了皇后,自然希望陛下的皇后也是韩家女。你也该如此!”
皇后:“是,姑姑教训的是。”
太后:“当年,为了等淑儿长大,哪怕贺兰过了弱冠之年我都没让他先娶侧妃。结果,他竟然为了江家的女儿放弃淑儿,真是糊涂。韩家的女儿,注定是要做太子妃,皇后的。他不要淑儿,那就是不要将来的皇位。”
“还好,你还有个怀远。”太后欣慰道,“咱们韩家的基业才不算毁于一旦。当年,哥哥帮我夺得中宫之位,才让傲儿成为太子,后来纳氏那个贱人入宫,也是哥哥栉风沐雨,联络老臣,才没让傲儿太子的位子被废,自然,我也要帮哥哥守住如今这份得来不易的荣华富贵,护他周全。”
门外,皇甫贺兰默默听着。炎炎夏日的烈阳酷热难耐,皇甫贺兰却拢紧了衣衫,倍觉刺骨的寒冷。无心继续听下去,皇甫贺兰缓慢走下台阶,尽量不发出声响。
德坤宫,满院青翠鸢尾娇艳,招蜂引蝶,树影婆娑,簌簌,微风和畅,送来一阵沁人的冰凉,皇甫贺兰一路穿梭,径直离开,无人知他曾来过。
林太师府。
太师端正地坐在厅堂,听着下人来报,乐悠悠端起茶盏吹开浮在上面青细的长条枝芽,啜饮,顿时一股茶香氤氲开来。
林震:“此事当真?”
下人面露得意之色:“回太师,小人亲眼看着相府的管家走进轩宇阁,入了雅座。”
林震恣意起身,在堂里来回走动,仰天大笑:“好,好,老夫筹谋十年,才终于等到这次扳倒韩相的时机。你吩咐下去,让他们派个能干的,事情越闹越大才好。”
下人走后,皇甫敏正从内室里走出来,一身青衣风雅绝伦。两人坐定,相视而笑。林震看着自己这个得意的外孙,抑不住笑意:“敏正啊,这次若能让韩相栽个大跟头,不管是太子还是四殿下,以后都不足为惧了。”
皇甫敏正手持茶盏,以茶代酒尊奉道:“孙儿多谢外公。”
林震眉眼舒展,喜不自胜:“好好,敏正,皇甫啸云那边,你可要看好,眼下正值关键,可不能出纰漏。”
“外公放心,二殿下那边,孙儿早已安排妥当,”皇甫敏正眼睛里露出狡黠的亮光,薄唇抿紧,“只等鱼儿上钩。”
是夜。
沐鹤麟独身前往将军府的别院,一路上,廊腰缦回,点点烛火通明,映在他心思沉重的脸上。亭子里,远远传来沐晏清爽朗的笑声,月色荷塘,别有一番清幽雅韵。
平儿眼尖,瞧见了沐鹤麟忙轻唤道:“平儿见过老爷。”说着,一边冲沐晏清使眼色,沐晏清了然,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
“夜里风大,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沐鹤麟看见女儿娇弱,顺带着指责平儿,“平儿你也是,小姐不知轻重难道你也不知?你就不能劝着她点。”
“爹爹,女儿没事的。”沐晏清抬起头,撅着小嘴冲沐鹤麟撒娇道,“爹爹,女儿整日闷在屋里,都快闷坏了。”
“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沐鹤麟被女儿逗得乐不可支。
沐晏清:“爹爹,不知爹爹深夜来到别院,所为何事?”
沐鹤麟敛起笑,忽而叹气忽而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沐晏清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态,禁不住心上心下,失了神。
沐家世代从军,沐鹤麟更是从小军营里长大,性子率直,毫不扭捏。究竟是什么让爹爹如此为难?
沐鹤麟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开口,尽管有些难以启齿:“晏清啊,爹爹想让你嫁给漓亲王?”
“皇甫漓?”沐晏清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沐鹤麟点点头:“对,就是那个皇甫漓。”
沐晏清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爹爹,究竟是您想让我嫁给漓亲王,还是陛下?”
这次,轮到沐鹤麟惊讶了。沐晏清虽然伶俐,但她怎么会想到是陛下的主意呢?想到下午和沐晗的争论,沐鹤麟心里不免闪过一丝不安。
难道真如沐晗所说?
沐鹤麟长相刚毅,忠正,藏不住事,他一愣沐晏清就知道爹爹在想什么,解释道:“漓亲王,据说是咱们大齐几百年来首个以名字为亲王封号的皇子,这份荣耀何等尊崇。爹爹从不是那种攀权附贵之人,不会想着把我嫁入王府,甚至可能还想着我离他越远越好。能让爹爹下此决心的,除了陛下,我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哈哈,哈哈,晏清果然聪明过人,不愧是我沐煜文的女儿,真懂爹爹。”沐鹤麟抚摸一把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朗朗大笑,打消了疑虑。
沐晏清盯着沐鹤麟:“那爹爹,是希望我嫁还是不希望我嫁?”
沐鹤麟局促不安,慌张地转移视线,望向水光粼粼的池塘,轻声细语:“这要看晏清怎么想了,你若是不想嫁,我便帮你回了陛下。”
平儿送走沐鹤麟,重回亭子,沐晏清坐在石凳上,手托腮唉声叹气:“平儿,我猜得没错,陛下果真在对沐家出手。”
平儿跟着叹了口气:“看来,这次青州咱们是去不成了。”
沐晏清发呆,“是啊,在家赋闲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捞着个松松筋骨的机会。算了,这单任务,就让浮梦去吧。”
一早,有人敲门,想着应是来送吃食的丫鬟,平儿跑去开门,在看到来人后,一怔:“少夫人,您怎么来了。”
身怀七个月身孕的刘彤,领着儿子,提着精致的三层朱木食盒,笑盈盈地站在门外。平儿急忙接过食盒,小心搀着少夫人。内室,沐晏清早听到平儿的话,眼神一暗。爹爹,你说我不想嫁,便帮我回绝,您若真这么想,又何苦让大嫂来劝呢。
走出内室,沐晏清扬起笑脸,喜滋滋地亲了口侄儿的小脸,拉着大嫂坐下。
沐晏清:“大嫂身子笨重,怎么不在房里好好歇着。”
刘彤扶着腰,笑:“这不,一早你小侄子吵着闹着想姑姑,我就带他过来了。”
“沐祎,你真的想小姑姑了?”沐晏清蹲下,和笑容可掬的侄子平视,“昨儿个不还说姑姑不好,再也不想见姑姑了吗?”
小沐祎凑近吧唧沐晏清亲了一口,“姑姑好,姑姑是世上最好的姑姑了。”哄得她眉开眼笑。
沐晏清刮了下他的鼻梁,笑:“姑姑好,那大姑姑好不好?”
沐祎:“大姑姑也好。”
沐晏清情不自禁继续逗他:“那姑姑和大姑姑,谁好?”
沐祎认真思考了下,道:“只有大姑姑在的时候,就大姑姑最好;只有姑姑在的时候,姑姑最好。现在大姑姑不在,自然就是姑姑最好了。”
“哼,”沐晏清嗔道,“你个小滑头。”
“幸亏不像大哥,那么一板一眼,无聊乏味得很。”沐晏清看向平儿,“平儿,你把沐祎带去外面玩会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沐晏清和大嫂,两人紧挨着坐下。
沐晏清:“大嫂,是爹爹让你来的吧。”
叹了口气,刘彤心里默默感概,这个小姑子还真是冰雪聪明。既然她洞悉得一清二楚,刘彤索性开门见山:“不错。一早公爹便找到我,央求我帮着劝劝,我这才知道陛下打算把你许配给漓亲王。”
沐晏清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刘彤:“我心里自然也是不愿意的,这皇家毕竟不比寻常百姓,可是看公爹如此低声下气,我也不忍。”
沐晏清听到沐鹤麟低声下气,噗嗤一下,偷笑:“想必爹爹是在阿娘那里碰了壁,阿娘没给他好脸吧。”
刘彤也笑,不住摇头,“公爹对婆婆还真是又爱又怕。”
“晏清,大嫂在闺阁的时候也像你这样,不想着嫁人,一辈子做个自由自在的姑娘,可是,”刘彤柔和地轻抚圆鼓鼓的肚子,“自嫁给你大哥后,我便不这么觉得了。你大哥虽人木讷,但对我极好,还有生下沐祎后,我体会到了为人母的幸福。”
“晏清啊,”刘彤亲切地握住沐晏清的手,深情厚意劝道,“咱们女儿家不比他们男人。二弟虽二十有一尚未娶妻,但沐家的家世和门第摆在这里,哪怕他三十未娶,仍有不少好姑娘可以挑选。咱们女子,一旦年岁再大点,那可真是明日黄花了。”
沐晏清感动地泛出泪花,“大嫂。”
“晏清,为人妻母与做姑娘相比,自然是另一番境地。但是儿孙绕膝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也是咱们女儿家最终的归宿。”刘彤温柔地帮她擦净泪水,“你一直装病住在别院里,我知道你是想以此为借口,败坏自己的名声,避免别人上门求亲。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是陛下的意思,公爹他很为难。”
刘彤劝诫得头头是道。沐晏清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被戳穿,呆愣了好一会儿,嗟叹:“我倒是忘了,大嫂的祖父还有父亲,都是御医。”
沐晏清看向大嫂,“大嫂今日说的话,晏清记下了。”
郁郁寡欢地喝着粥,沐晏清愁眉紧锁:“平儿,咱们也该做打算了。沐家,爹爹,阿娘,大哥大嫂,还有他们的孩子,以及二哥,我要护他们平安。”
平儿:“那小姐的意思是,嫁?”
沐晏清:“不得不嫁。亲王?哼。我虽是闺阁女子,却也听阿娘说过,陛下和漓亲王早已互生嫌隙。”
用过早膳,沐晏清离开别院,去往阿娘的房间,屋里,沐夫人正忙着收拾些老物件。
看到一个小匣子里齐齐整整摆着书信,只是信笺纸张早已晕黄,边角微微蜷曲,沐晏清好奇拿起来打开,发现无一例外上面全都写了两个字:想你。
“这是什么啊?”沐晏清啼笑皆非,举着信笺飞奔到阿娘身边。
“这是你爹爹当年给我的家书。”赵依依看了一眼,笑得眉眼弯弯,“当年我们成婚不久,你爹爹就去了边疆,那时候我心里念着他,给他写了好多好多书信,结果每次你爹爹都只给我回两个字。”
沐晏清:“真的假的?”
赵依依:“你爹爹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一辈子领兵打仗,看过的书也只是些兵法,哪懂什么风花雪月,鱼传尺素啊。一开始,我情深切切写了几页纸,他倒好,只回我两字,气得我再也不想传书信给他了,后来我才明白,你爹爹这个人,没怎么读过诗书,笨嘴笨舌。我想他在给我写信的时候,一定绞尽脑汁,可是不知道怎么写才好,是以只能回我两个字。别看你爹爹才写了两个字,这里面却包含了他多少的心事和情意。”
沐晏清:“那阿娘,你是怎么发现的?”
赵依依从里面抽出一张布满褶皱的信笺,“你看,这张纸不知被你爹爹揉过多少次。我猜,当时他拿着笔的时候一定很苦恼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吧。”赵依依嘲笑着沐鹤麟,但言语里充满了甜蜜。
想到皇都里听到的关于将军夫人的传闻,沐晏清好奇追问,“阿娘,那当年真是你跑去校场,大庭广众下向爹爹求爱的吗?”
年过四旬的赵依依,忽然展露出小女儿的羞赧,“嗯。武官之家甚少与文官结亲,只是我不知。当年你外公向沐老将军求亲不成,我只好亲自跑到校场找到你爹爹,质问他为何不娶我。”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已恍惚隔世。
校场,黄土飞扬,一众将士聚在一起,看好戏似的看着中央的一对儿男女。年轻的赵依依,顾不得女儿家的骄矜,望着眼前让自己一见倾心的高大男子,怒道:“我爹爹向你家求亲,你为何拒我?”
沐鹤麟忐忑局促,高大的身形动了动,挡住旁人的视线。
赵依依:“我问你,你可是觉得我长得丑?”
沐鹤麟摇摇头,否认。
赵依依:“那你可是嫌弃我的家世配不上你?”
沐鹤麟再度摇头。
赵依依:“那你能不能说句话。”
沐鹤麟又摇了摇头,反应过来赵依依说的话后,猛点头。
沐鹤麟气喘如牛,不敢看赵依依的眼睛。“沐家男儿志在四方,理当挣得功名后方能成家。”
赵依依怒了,“那你什么时候能功成名就?难道你要让我等你好几年吗?我是女儿家,比不得你们男儿,女子及芨后就要开始张罗婚事。这几年,已经有不少人上门求亲了,”赵依依骤然委屈,凝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仰视沐鹤麟,“你先把我娶回去,我不耽误你建功立业的,好不好?”
沐鹤麟,沉默不语。
“三日后,我爹爹会向沐老将军再次提我们的婚事,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嫁给别人了。”离开前,赵依依看着沐鹤麟,认真道。
盯着那对明亮清澈的眸子,沐鹤麟心里一紧。
听完阿娘讲她和爹爹过去的事情,沐晏清呆头呆脑,道:“阿娘,那个时候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跑到爹爹的校场上。”
赵依依扬起头,凝眸,“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是不能嫁给你爹爹,不和他生儿育女,那我这辈子都会在遗憾中度过。”
赵依依继续整理,翻到一个小箱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后语笑嫣然:“这个老东西,还骗我说那些书信在战场上都给弄丢了,原来是藏在这里。”
箱子里,整齐地码着一沓厚厚的书信。俱是当年阿娘写给爹爹的家书。
沐晏清依着阿娘的手臂,笑:“阿娘,你觉得我嫁给漓亲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