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几辜风月(一)
发完电报后,初华没有离开,她将票据塞进了包中收好,站在邮电局门口等候她的祖父出来。
东京发生了这样毁灭性的灾难,于情于理,她都是要问候一声的。
过了约莫二十多分钟,祖父从邮电局里走了出来,他并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初华,只在随行的簇拥下径直走上了门前停着的汽车里。
“祖父!”初华喊了一声,老人这才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用藏在眼镜后的矍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半晌,问道:“你怎么会在东京?”
“我来找朋友。看到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她的祖父沉默了一会,冷漠地说:“这么大的地震,没有人会没事。”
他坐回了车内,司机发动引擎,初华默然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身往帝国大学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她:“工藤小姐,请留步!”
她回过头,司机正拉开车门对她做出“请”的手势。
“请上车。”
初华犹豫了一会,走上前坐进了车中。
在车里,她的祖父摘下眼镜,吩咐司机将车开到工藤府邸。
“那里已经不成样子了,你见了一定会被吓到。”他将眼镜递给坐在副驾驶上的随从,叮嘱他收好。又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东京?”
“地震的第二天。”
“那一定是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初华低着头,没有说话。
汽车驶过一处正在建设的大楼,祖父突然说:“你的姑姑在地震中去世了。”
初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讶然地问:“怎么会……”
“那天小奈告诉我们他不读书了,要像他的伯父一样去参军效忠天皇,你的姑姑不让他走,地震就是在那时发生了,管家将我救了出来,而你的姑姑和小奈都被埋在了房子下。”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是江户时期建造起来的房屋,谁也没有想到它倒塌的时候会有那样大的威力。”
“那……奈落?”
“他还在医院,腿受伤了。”
老人说着从口袋中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眼睛:“他曾是我赋予了最多期待的孙子,就像你一样。”
说完他叹了口气,靠坐在车中,双手交握,望着车窗外连绵几公里的废墟发呆。
在这一瞬间,初华觉得他好像是老了。
即使依旧能在外人面前把腰杆挺得笔直,但岁月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
车很快停在了昔日的工藤宅邸前。
初华走下了车,虽在车上已经做足了准备,可当真正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还是被吓到——曾经被整个家族引起为傲、获得过设计奖项的室内园林在地震中几乎被摧毁殆尽,甚至连生长了百年的樱树都被连根拔起,正砸在客厅的上方。
院中有不少工人正在做清理工作。
“我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业,全都毁在这场地震中了。”她的祖父背着手,望着眼前的一切怅然说道。
初华安慰他:“中国有句古老的词,叫做‘虽鹏翅之偶垂,岂鸿肩之就息’,人生总是祸福交替,有低谷一定会有高潮。”
“如果我年轻十岁,你这种话能安慰到我,但我已经老了,没有生几个有用的孩子,还要毁了家族好几辈人的辛苦与努力。”
工人锯下的断木掉落在地上发出闷沉的响声,惊得鸟笼里的金丝雀扑腾翅膀四处逃窜。
良久,她的祖父问她:“你会一些英文是么?”
初华如实回答:“在中国时学过一些。”
“现在工藤家族的重建需要美国人的帮忙,你能帮我应付他们吗?”祖父询问她,换做以前,他会直接要求她这样做。
离开工藤家许久,第一次听到他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初华有些受宠若惊:“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
从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件很难的事。
不过初华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他,她回到帝国大学,和渡边凉商量这件事。
渡边凉很支持她,他说:“帮助你的祖父做事至少比开一家书店有意义。”
“果然你并不喜欢那家书店,你只是一直在迁就我。”初华说。
渡边凉缄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但是初华想,如果她回到工藤家,渡边凉是不是就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必再因为她忙前忙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一个朝鲜人要做的事。
她试探着问他:“你……不会去工藤家的吧?”
“工藤先生并不喜欢我,我想,”他计划,“如果你回到工藤家,我会和冈川夫人商量怎么处理那间书屋,它一定能以特别好的价钱卖掉。”
在东京帝国大学又待了两天后,初华终于做了决定——她将暂时回到工藤家帮助她的祖父。
芝芝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开心:“以后我就经常能在东京看到你了。”
初华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章长清先生的事,给程繁之的去信还没有回复。她叮嘱渡边凉,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书屋的地址如果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请一定要转寄到她的手中。
渡边凉当然清楚她是在等谁的信,只让她放心,不会让她错过任何一封信。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只是这时候的工藤家并非昨日繁华,她的大伯父与大伯母早在几年前就去了美国,二伯父一家因为战争久居朝鲜,姑姑离世,几个孩子中除了躺在病床上的奈落大她几个月,其他都是还需要由佣人照顾的年纪。
她的祖父年轻时完全照搬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大家长制,导致与几个儿子的关系并不好,即使工藤家名望在外,更是身份尊贵的华族,但这并没有让他的儿子们产生要为家族做些什么的想法,他们更愿意过自己的人生。
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这时候想要冲破封建束缚的总是大有人在。
但对于日薄西山的工藤家族来说,能否在地震后再回到昔日的高度,初华不敢肯定,她只能陪着祖父一步算一步地走下去,就当是报答他当初救下自己的恩情。
往后的时间里,初华陪祖父见了很多美国商人。为了能让家族活下去,她的祖父将工藤家在神户的运输与新泻的米运全权转让给了美国人,只余下在东京的土地和几间店面。她的祖父在谈判方面很有一手,他时常教育她翻译时该用怎样的语气同美国人交流,他形容他们就像是“一只正咬住自己胳膊的鹰”,如果生拉硬拽只会让自己受伤,但假如忍痛割下一块肉,便能让鹰尝到甜头,下次就可以用别的肉引诱它,让它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在拿到了船与米以后,那些美国人果然又来找她的祖父聊更多的合作,这一次祖父将东京的一块土地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格卖给了他们。
在这样用人心换钱的交易下,工藤家的状况勉强有了起色。
一九二三年的冬天很快到来,初华仍是没有收到程繁之的回信,甚至连芝芝也没有收到任何家书。
“我四哥一定是太忙了。”她说。
这一年她们从报纸上看到了国内政局变动,经济膨胀,民不聊生,而她们眼前的日本,通过与美国联盟,快速走出震后阴霾,经济复苏,整个国家都似乎在憋着一股劲。
连初华的堂哥工藤奈落也曾说过一句可怕的话:“日本国土太小,我们国家的人民需要更富饶的疆土开拓新的生活。”
她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却说:“所有日本人都是这样想的,你根本不是真正的日本人。”
甚至连她的祖父也会觉得从中国进口的原料定价还要再低点,最好只需要运输费,如果有朝一日购买中国原料能像购买他的殖民国朝鲜的大米那样简单便宜就好了。
每天都被这样那样的言论冲击着耳膜,初华只得一遍遍看冈川先生的书来平复心情。终于,在昔日工藤宅邸复建完工的时候,初华向她的祖父提出了离开的想法。
她的祖父挽留她,但她去意已决:“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报答您当初救我的恩情,如今工藤家的情况好转,并不再需要我了。”
祖父未置可否,只问她是否学到了东西。
“我学到了一些与人相处的道理。”
“难道你对管理不感兴趣吗?”
初华摇摇头:“我能保证百分之百做到最好的,只有翻译这一项事业。”
祖父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只剩下干枯躯干的樱树凝神,过了很久才说:“你还真是和你的曾祖母一模一样,做一件事就死认到底。”
初华最终还是回到了大阪。
她找到冈川书屋,发现渡边凉不仅没有将它卖掉,还请了学校里的学生来店内兼职打工。
“我不识字,别人来买书我都不知道他们要的是哪本。”他解释,“不过学生工资很低,这几个月没有亏损。”
初华倒不在乎亏损,只是渡边凉一直没和自己联系过,她以为他回到朝鲜了。
在她回到大阪的第二天,章长清先生脚步匆忙地来店里找她。
初华忙迎了出去,她抱歉地说:“本来是我要去找您的。”
她将自已这段时间与美国人做生意时有意无意打探到的信息都告诉给了他:“我知道美国一家非常有名的律所,他们曾处理过相关的案子,我半个月前已经写信给他们了,相信很快会有回音。”
章长清却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她,他问她明天是否有时间参加一场洽谈会议。
“我有位中国朋友前几日来日本谈事,随行的翻译从昨天起就高烧不退,没法参加明天的会议,不知道初华小姐能不能帮一下忙,去翻译一下这个会议?”
“当然可以。”初华很快答应他,“您有会议相关资料么?”
章长清摇头:“他只是在电话中同我简单讲了几句,是关于书籍上市的事。”
“中国人的书要在日本上市?”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交给她一张字条,上面是会议时间和地点。
会议的地址在京都,时间是中午十二时。
怕路上会耽误时间,初华早起赶上第一班去往京都的火车,然后沿着地址找去,很快到达位于某知名饭店内的与客厅。
时间刚刚好。
她拉开门,却看到冈川夫人正坐在里面,她见到初华时亦是满脸惊讶。
“抱歉,我来迟了。”
她偏过头,看向坐在冈川夫人对面的那个中国人。
心头猛地一滞。
隔着桌上香气馥郁的立花,她看到程繁之正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