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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身陷囹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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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两周,并无特别的事发生,朝鲜人和日本人都在上海逐渐消失,日本没能阻止临时政府的成立,更没有抓到所谓的叛徒,而朝鲜本土接连不断的起义运动更是让他们焦头烂额,他们一边呼吁国际社会不承认流亡海外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一边镇压多起革命运动,并计划通过招工将大批的朝鲜人吸引来日本,让朝鲜人民为自己提供低廉的劳动力。

    初华曾在报纸上看到了出席临时政府成立会议的代表名单,他们都是朝鲜社会各界的精英,而这精英之外,还有许多像渡边凉这样永远不会被写进历史的牺牲者。

    不过比起名垂青史,眼下保全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初华曾以探监的名义悄悄看望过一次渡边凉,但因徐启鸿说案件尚未交由法庭审理,没有探监权限,她只能隔着窗户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他背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低着头看不清样貌,只是从清瘦的身影上能分辨出几分从前的样子。

    “他腰间还有伤,能送进一些愈合的药吗?”牢房外,初华小声地问徐启鸿。

    “四哥叮嘱过的,我会特别照看他。”

    “一般多久法院才会审理案件?”

    “现在陈年旧案积压的太多,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

    也就是说他还要在牢中待很久,初华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渡边凉的基本情况:“凉不会中文,也不爱说话,有时候看起来可能有点怪,但他本性不坏,你帮了他,他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徐启鸿无所谓地说:“我倒不求他一个日本人来报答我,我是看在四哥和你的面子上才答应做这件事的。”

    “你真是个好人。”

    初华发自内心的夸赞却引来徐启鸿一阵笑意,他说:“你要是早点知道我是个好人,就好了。”

    徐启鸿的一句话让她的脸瞬间因为羞愧红了起来,她向他道歉:“以前对你态度不好,是我先入为主地觉得你是一位只愿明哲保身的官派,非常抱歉。”

    她还想问他姐姐的近况,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问,遂作罢。

    从巡捕房押所回到公馆,程繁之已经回来了,正在客厅同一位外国人讲事情。

    初华打了招呼,准备不打扰他直接上楼,却被程繁之叫住。

    他介绍她与那位外国人认识:“这位是jones先生,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初华。”

    “你好,”jones先生用一口熟练的中文说道,“听程先生说,你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

    “她曾加入过圣玛利亚女书院的唱诗班,但后来因为学习不得不放弃。”

    程繁之说完又同她解释,“jones先生是一位美国来的传教士。”

    “那太好了,去美国的话她能学习到更多关于宗教的知识,我想她也一定会更加信仰耶稣的教义,成为一名杰出的神学家。”

    去……美国?

    “一切就有劳mrjones了,我希望越快越好。”

    送走了jones先生,初华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打算听他解释。

    程繁之也不拖拉,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想送你去美国留学,最好六月初就去。”

    初华不理解:“为什么?我在复旦公学学得很好。”

    “你不是不喜欢日本人这个身份么?在复旦公学总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歧视与白眼,但是现在你可以以中国人的身份去美国留学,没有人会再知道你的过去。”他想了想又补充说,“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选择留在复旦读书还是去美国留学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能替我做选择。”初华觉得有一些生气,即使她知道他这样做这是为她好,毕竟她去读预科班也是为了将来能出国留学。

    程繁之问她:“你出国就能见到文小姐了,她现在也在美国,你不想念她吗?”

    “可我除了在美国的朋友,还有在监狱的朋友。”

    初华只丢下了这一句话就转身回了房间。

    她趴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委屈,她以为程繁之与旁人不一样,不会看不起她,会尊重她,此前的他一直都在鼓励自己、帮助自己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可她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这么霸道强势,连跟她商量都没有直接决定了她的将来。

    他说等自己去了美国,回来就结婚,看来还是在乎自己的日本人身份,就像moliy很久之前为他们编写的那个故事:程先生等你在国内完成基础的学业就会送你出国,等再次归国你就可以是名流正派了,那时候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娶你。

    名正言顺,门当户对,说什么自己崇尚科学民主,其实骨子里还是老古董。

    门外响起了程繁之的敲门声。

    初华没有应声,假装睡着。

    “我知道你一下子不能接受,但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在门外说道。

    初华仍是没有应声,过了半晌,他终于没了耐心推门走了进来。

    刚刚应该将门锁上,她闭着眼,在心里后悔着。

    程繁之知道她没有睡着,坐在床边替她将被子盖好。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久到初华以为他走了,装睡久了手臂有些发麻,她动了动,乌黑的头发从脸颊滑落盖住了眼睛。

    程繁之伸手将她胡乱滑落的头发撩起整理好,才开口同她说道:“今天的jones先生是殊音介绍给我认识的,我并不打算这么早送你走,也不舍得送你走,可现在情况特殊,殊音必须要走,我想你要是能同她你一起去美国,能互相有个照应,我比较放心。”

    初华睁开了眼,眨了眨,问他:“徐小姐要去美国?”

    “她本来就是要去的,她在国外交往过一位男友,已经做好了在那边定居的打算,却在五年前被一封家书叫了回来,后来就被高门宅地困住了自由,她要同我结婚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希望能利用我摆脱封建家庭的束缚,成为一个自由人。”

    初华坐了起来,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不像是在说谎。

    “所以这次,你要帮她离开上海?”

    程繁之点了点头:“我想将你一起送去美国,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渡边君的事现在看起来像是尘埃落定,但先前已经有日本人去学校找过你,他们已然知晓了你的身份,你在上海并不安全。”

    五月的凉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吹得窗帘沙沙地响。

    “我并没有打算瞒你,只是事发突然,我也是昨天才与殊音定下的计划。”

    他握着她的手:“这些天我一直没能睡好,害怕你出什么事,你这一生已经经历过许多苦了,往后得顺顺利利才行。”

    原来他在自己以为风平浪静的这些天里,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的打算。

    风吹得更厉害了,窗帘在窗前肆意飞舞着,程繁之打算起身去关窗户,初华一下子伸手抱住了他,用近乎呓语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可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良久,他亦这般说。

    他伸手坏住了她的腰:“到那边了,常来信,等过年我把戏都推了过去找你。”

    这夜他们一起计划了许多未来,要回天津,要去她娘的坟前祭拜,要穿新式的婚纱结婚,要等老了去云贵的山野里没有洋人的地方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初华与徐小姐离开上海的时间被定在了六月二日,端午节这一天夜里。

    再见到徐小姐时,她已经不同于往日大家闺秀的样子,她穿着时髦的洋装,欢快地笑着,热情地同传教士jones先生讲述着在美国时的趣事。

    “她是被压抑太久了。”走在后头的程繁之同初华说。

    但初华不敢应声,她怕自己一开口会让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现在短暂的分别是为了将来更好地相见。”她记得送冈川先生返回日本时,程繁之曾与自己说过这句话。她虽明白那样的道理,可做不到能微笑面对离别,她只能假装很好,假装他看不到自己眼里快要落下的泪水。

    “我的祖父与父亲都是清朝的将军,他们不允许任何一位族人改变国籍,那在他们眼里叛国。”前头徐小姐同传教士还在说着话,“但我知道,我去美国并非我厌恶生我养我的国家,我只是讨厌现在这个模样的中国。”徐殊音用英文同传教士说着,“如果哪一天中国变成了民主又科学的国家,我想我一定会回来。”

    “我也期待这样子的新的中国。”jones先生说。

    凌晨两时许,一艘小船来码头接他们。

    他们要搭着这艘小船去杭州,然后再从杭州乘南下的船去广州,就像moliy与林先生的出国轨迹,从广州取道。

    正准备登船时,前头突然亮起了几束刺眼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徐启鸿最先反应过来,大喊道:“不好,是法国兵!”

    他忙招呼她们赶紧上船,初华甚至连和程繁之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她只能重重地握了下他的手,当做告别。

    两位女士仓促上了船,还未坐定,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接着便是法国人和中国翻译的声音,徐殊音示意初华躲在船舱里不要出声。

    “法总司说有人举报,犯了日本叛国罪的反动分子今日凌晨要从十六铺码头逃走。”

    “我们是送朋友离开上海。”程繁之说,“都是中国人,除了这位传教士先生。”

    翻译又说:“总司说是不是中国人带到警局里审问过才知道。”

    法总司管理整个法租界的治安,按级别是徐启鸿的上司。

    徐启鸿用法语同他说:“船上一位是我的姐姐一位是我的朋友,我向您保证他们是中国人。”

    “请她们出来去一趟警察局。”法总司严厉地说,“你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事,那些日本人还有利用的价值,我并不想得罪他们。”

    “总司……”

    徐启鸿还想说什么,法总司掏出手/枪指着他的脑袋,说:“闭上你的嘴,在我生气之前。”

    “中国人的事,轮不到法国人来管!”

    是程繁之的声音,他说的是法语。

    法总司将枪口又对准了程繁之:“我认识你,法租界里最红的中国戏子。”

    他扣动了扳机:“如果她们今天不出来,我就让你上明天的报纸头条,名伶戏子和女友殉情当街自杀——那些三流报纸应该很喜欢这个标题。”

    眼看要剑拔弩张,翻译也忍不住劝他:“程老板,您少说两句,洋大人在气头上呢。”

    躲在船舱里的初华终于没了耐心,她知道这个法国人要抓的是她,她不能让还在外头的三个人因为她遭了难。

    甚至连徐殊音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站到了桥头。

    她看到那个法国人正在用枪指着程繁之,心里害怕得要死。

    她用英文同那个人讲,声音有些颤抖:“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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