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故国难复(三)
渡边凉在药店里修养了一个星期后,一日早晨初华给他送饭的时候,看到了两个假装成中国人的日本人向药店老板打听情况。
初华藏在楼梯的拐角里,只见那两位日本人从口袋中拿出几张照片,摆在柜台上用不熟练的中文问老板是否见过照片上的人。
老板下意识摇了摇头,日本人收回照片,给老板留了一张地址和一些钱,告诉老板如果见到他了请告诉他们,这些钱就作为定金。
老板并没有收下那些钱,先前日本人光天化日在街市行凶后法国政府已经对日方提出了抗议,他们也不敢再胡作非为。但程繁之还是觉得不妥,他秘密将渡边凉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安全起见,甚至连初华现在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养伤,只每周炖些补品,由他代为送达。
四月下旬,丹桂苑的戏又开始唱了,一切又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只是最近租界里有很多乔装打扮的日本人,听说在到处秘密抓捕参与临时政府建立的朝鲜人,闹得人心惶惶,程繁之让初华下了课就去丹桂苑找他,等他唱完戏再一起回去。
从戏院到公馆的路并不长,却因为两人背负了秘密而显得格外沉重。
程繁之点了烟,他并不抽烟,只是烦心的时候会点支烟,然后看着烟头一点一点烧烬。
“如果凉被日本人抓到会怎么样?他们会杀了他吗?”初华担心问他。
“据我所知,渡边君此次来中国是为了阻止临时政府的成立,可他在最后时刻背叛了日本,以渡边君这样复杂的身份,又本身背负人命在身,他们一定会让他‘名正言顺’地消失。”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消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般消失。
“现在租界里四处都有暗中搜查的日本人,好像有不找到他不罢休的架势。”
“所以必须尽快将渡边君送出去。”
他掐灭了烟,牵起她的手回了公馆。
公馆外头,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正站在那里哭哭啼啼,见他们回来了,抽泣着走到他们跟前,未语泪先流,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说:“程老板,求求您救救我丈夫吧,他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被巡捕抓走了!”
初华认得,她的丈夫,是帮过他们的药铺老板刘济生。
程繁之请她进了屋,又为她倒了茶,听她细讲其中来由。
刘太太说今天晚上他们本想关店休息,哪知道突然来了两个巡捕,“他们说接到举报,有人告发我丈夫倒卖消炎药,非要查我们的账目,确实是有两瓶消炎药没有记录,我说可能是我填写的时候遗漏,他们偏不信,抓走了我的丈夫去警局问话。”
初华和程繁之都很清楚,那两瓶消炎药是给渡边凉用了的,而这件事刘太太从始至终都不知情,所以才会如此慌乱。
“你不必担心,法租界警察局的警长是我的朋友,我现在马上去警察局一趟,问问什么情况。”
“真是太感谢你了,程老板。”刘太太双手合十,不住地感激。
程繁之拿了件外套就出了门,临走前叮嘱初华好好照看刘太太,刘老板那边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然而她们一直等到十点多也没见人回来,刘太太家中有一岁多的孩子,担心孩子一个人在家会出什么事,只得早些回去了,她说今晚会一直等,无论有什么消息,是好是坏,都希望能告诉她一声。
“四哥说这是小事,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太担心。”
在见到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之前,她只能说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初华一个人在公馆等到一点多,程繁之终于带着满身的疲倦回来了。
他将外套脱下,回头望着满脸写着担心的初华,笑了笑:“没事了,刘老板已经回来了。”
“那就好。”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可是还有一桩事未平,她问:“那消炎药……”
程繁之默了默:“药的事有些棘手,现在再去黑市买两瓶补上反倒显得做贼心虚,只能另想法子了。”他叮嘱她,“这几日上下学都我让曹爷送你,在学校如果有陌生人找你,也不要见他。”
“四哥是在害怕什么?”
他摇了摇头。
初华看着他满面愁绪,知道他大概又是有事不让自己知道,选择独自承担一切了,就像之前送走林先生后他所独自忍受的那些来自林家的指责和刁难。
她想了想,说:“我给你做些宵夜吧。”
未等他回答她就转身去了厨房,站在灶前起火下了碗面。
腾腾的沸水咕噜咕噜往外冒热气,熏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初华将面条扔进了锅里,刚盖好盖子,腰却倏地被人搂住。
程繁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后,横腰抱着她。
“怎么了?”初华偏过头问他。
他将脸埋在了她的颈肩,很久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握着那只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为了救我的朋友事情才变成这样,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他们已经查到了刘老板的头上,一旦他们知道渡边君在中国有你这个朋友,怕也会很快找来。”
初华笑着安慰他:“没关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处理好的。”
程繁之将手臂收紧了些,将她完全禁锢在自己怀中。
他的行为完全限制了初华的发挥,一锅简单的面差点煮得烂掉。
她嗔怪他,罚他不吃完不许睡觉。
程繁之的推测在几天后果然应验了。
那日学校里,老师突然叫她去办公室,说有日本人找她,自称是她父亲的朋友。
她的父亲甚至连她现在是否活着都不知道,那些自称自己父亲的人大概是看了她入学时候填的假资料,初华半路借口肚子疼,溜去了宣传部的会议室躲他们。
傅松溶正在会议室里写文章,见她来了,颇惊讶问道:“你今日没有课吗?”
初华随便编了个借口:“我来……我来借书看。”
“那真不巧,今天这里的书都被搬去了钱学士的家里了,他要在家开工人课堂,让我们捐些书过去。”
“那我看报纸也行。”
她坐了下来,随便抓起桌子上的一份报纸低头看了起来。
都是些时政新闻,中国的,日本的,美国的,俄国的……国际局势一天一个样,强国做东,弱国被分。
“那份报纸没什么好看的。”傅松溶抬头瞅了一眼,问她:“你听说了最近法租界的药品案吗?”
“什么药品案?”
“辣斐德路上的一家药店,消失了两剂消炎药,警察原本以为是老板私吞下了卖给黑市,没想到后来查出来是一个哑巴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去药店偷盗了消炎药,可悲的是那哑巴不会用药,反倒把他的母亲给害死了。”
她记得那消炎药明明是……哪里来的哑巴凶手?
“那……那个哑巴现在在何处?”
“被抓起来了,关在牢里。”傅松溶沉思了一会,“我最近正在写一篇中药与西药的文章,就关注了此事,那哑巴没什么文化以为西药是神药才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初华心乱如麻地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中药西药之我见,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哑巴是什么事,程繁之难道真的找人来顶包了?
等不及放学,初华翘了两节课,直接去了丹桂苑。
她想从后门进去,被人拦了下来,还在曹爷正从外头回来,疑惑问她:“我还没去接你呢,怎么就来了?”
“我要找四哥。”
“在后台扮着呢,你跟我来吧。”说完回头教训了一顿刚刚拦住他的两个人,“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着,这位小姐以后想来就来,不许拦她。”
“知道了知道了。”新来的两人忙不迭地说。
扮戏房里,程繁之正赶场换行头,五六个人围着他忙活,一会递头面,一会帮穿衣,这里人声嘈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无从察觉。
曹爷指着面前忙碌的众人说道:“你可真的来的不时候,这会儿四爷可没空理人。”
程繁之却从镜子里看到了站在人群后她,将她叫到了自己身边。
“怎么过来了?”
初华看了看周围的人,犹豫着没有说话。
程繁之似乎知道了她要说的是什么,只说:“等我下台和你细说。”
锣鼓又开,换好行头的程繁之上了台。
宛转悠扬的戏腔没有前台的叫好声在后台反而听得更清楚,字字句句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初华想起了那晚说自己不喜欢唱戏的他,她想如果自己讨厌某一份工作,是绝对不能像他这样把自己讨厌的工作做出这么好的成绩的。
他若不在台上,梨园该有多寂寞。
傍晚六时,程繁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他将擦脸的毛巾搭在架上,领着初华走出了丹桂苑。
时候还早,他们去了常去的馄饨店吃饭。
初华正吃着馄饨,只听到他说:“药店的事,我想你应该知道了。”
她点点头,问他:“哑巴,是谁?”
“是渡边君。”
初华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程繁之解释:“现在租界里没有比法国人管控的监狱更安全,渡边君不会说中文,只好让他装成哑巴去监狱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改名换姓出来。”
“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是苦了渡边君。”
初华以为这句“苦了”是因为他伤口未愈好又得在牢中待上一段时间,后来才知道,这次金蝉脱壳的计划,渡边凉承受了别人所不能承受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