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动如参商（三）
四个人坐下吃了顿饭，饭桌上何妈讲了许多程繁之和林夏卓以前的事。
林家太爷爷那一辈是在程家做杂工的，后来得了些钱来上海自立门户，林程两家以后一直来往密切，林二公子从小就爱跟着程繁之屁股后面跑，直到程老太太与程老爷合离，程老太太一气之下带着年幼的程繁之去学戏，他才与程家断了联系。再后来，林夏卓在国内读完大学，想出国留学家里不同意，一筹莫展之际还是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程繁之主动找到他借了钱，他这才偷偷出的国，学完了医科。
“四哥儿送你出国后，林老爷来闹过不少次呢，四哥儿好几个月连戏都唱不了。”何妈说。
林夏卓悻悻喝了口汤：“我爹那个人太古板，要不是四爷出面，估计早和我断绝关系了。”
“你这次回国，还没回去么？”程繁之问他。
“哪敢啊，我回去他不得打断我半条腿。”
“你是医生，腿断了也能接上。”程繁之打趣他，初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晚饭后林夏卓给何妈也做了检查，何妈一把年纪头一回看西医，一个劲问林夏卓看出了什么毛病没。
“您呐，心跳血压都正常，身体好着呢，能活一百岁。”林夏卓一句话哄的得何妈开开心心，非要说明天做好菜送去医院给他。
离开前林夏卓在背包里掏了许久，拿出来一张被压得皱皱巴巴的电影票递给程繁之：“给你，医院小护士送我的，我没空看。”
“我也没空。”
“那你给何妈看。”
程繁之低头看了眼票：“这是英文电影。”
“不管了，你先拿着，我还要把东西送回医院。”林夏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票塞进了程繁之手中，然后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公馆外的夜色中。
程繁之一边用指尖搌平电影票一边进了屋，望着坐在沙发上的初华，他顿了顿，问她：
“你有学英文吗？”
初华摇摇头：“只会几个单词。”
“想学么？”
“如果有像《辞源》那样的书，应该能学一点。”
他将电影票递给她：“这是英文电影，明天去看看吧。”
初华接过电影票，低头默读着上面的英文：“ma——da——”
“madamebutterfly，蝴蝶夫人。”程繁之从书房里拿了几本英文词典出来，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这些书你可以先看看，我明天也没有大轴要唱，等我回来带你一起过去。”
次日初华在公馆里将词典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她发现学英文和学中文并不是一个道理，她不会读这些单词。
中文可以自学，英文看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
以前她也只是跟在冈川先生后面偷偷学过几个单词，大部分都是舶来词，比如“ソファー”读“搜发”，写做“sofa”……
何妈见她把自己困在书房一天了，下午的时候不由分说将她拉了出来，非要带她逛街。
“四哥儿交代我了，让我给你买身衣服，你看看你现在穿的，又大又丑，不像个样子。”
初华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和服，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年后冈川先生给了工钱让自己买身衣服，结果那天因为在码头待了太久给忘了，后来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穿的还是冈川夫人送给自己的旧衣服。
“你这个是日本人的衣服吧，我见过街上有日本女人穿过这样式的。”何妈问她。
“嗯。”初华点点头，怕何妈误会，又补充说：“我的老板是日本人。”
“哎哟，没看出你还工作了？这么小的年纪。”她颇惋惜地说，“那时候要是求老夫人让你留下来就好了，听四哥儿说了，你吃了不少苦。”
初华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何妈果然是天津来的，知道她的过去。她甚至害怕她会回去和老夫人说，自己和程先生又见面了。
好在何妈并没多问什么，拿了个时髦的手提包就带着她去了南京路。
彼时的南京路，在全世界都是有名的商业街，这里每天来都往着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商人、游客、学生和政治家等等，热闹非凡。何妈是个时髦的小老太太，在上海待得久见得多了，对什么都能略知一二，比如说那写着洋文的广告牌上卖的是什么东西，比如说那个大字报上的女明星叫什么、拍了什么电影她都知道，还如数家珍地一一告诉了初华。
最后她们找到了南京路上的一家裁缝店，说了来意，选好布料和款式，老板开口便要价3块钱，何姨用上海话讲了好一会价，才压到了一半的价格。
老板给初华量好了尺寸，告诉她们下周二过来拿。
初华觉得自己是无法在程家公馆待这么久的，拉了拉何妈的袖子想走，最后还是何妈加了五钱，让师傅两天就做好送到公馆。
出了裁缝店何妈问她：“初华小姐不在上海多待几天么？这里还有好多好玩的，我可以带你逛逛哩。”
“工作在身，不能在上海待太久。”
“是要回广州么？”
“……嗯。”
她还是很怕那个梳着三缕头、穿着旗装正襟危坐的老太太，既然程繁之也没把自己所有的事告诉何妈，那自己也就能避则避了。
回到公馆的时候程繁之已经回来了，何妈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慌慌张张地跑去厨房：“哎哟我这记性，又忘了您今天不唱大轴回来得早，你等等我去做饭，很快就好。”
“不用忙了何妈，”程繁之叫住了她，“我带初华出去吃，你简单弄些自己吃就好。”
“不在家吃了么？”
“电影要开场，我们得过去了。”
电影是六点钟开始的，电影院在虹口，离公馆比较远，程繁之叫了辆汽车，载着他们去了虹口。
虹口这里住着很多日本人，一眼望去似乎整条街都是日本料理店。电影开始前半小时，程繁之却带着她找到了一家开在犄角旮旯里的川菜馆，他说：“之前看你不怎么吃日本菜，那辣味吃得惯么？”
初华点点头：“去了日本后，都没怎么吃到辣了。”
“那我们晚饭就在这吃了。”
她喜欢吃辣，一开始是因为天津冬天冷，吃点辣能御寒，后来就成了一种口癖，可日本的辣不够味，她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但这也是初华头一次下馆子吃川菜，以前只听人说过川菜辣，如今自己尝试了才终于知道自己并不十分能吃辣。
川菜的辣简直辣到她快流眼泪！靠着程繁之不断递过来水，她才勉勉强强吃完了一顿饭。
晚饭过后，他们走去了电影院，程繁之买了张票，就在她的那张票后几排。
林夏卓给他们的电影票是在一个小小的包厢里，侍从替他们拉开了门。初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门后是有个台阶的，不设防地踩了空，幸好在后面的程繁之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腰，才让她没出丑。
“小心点。”
初华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冈川先生给她讲的故事里，那个进大观园的刘奶奶一般，局促不安，她小心翼翼找到座位落了座，回头看了眼程繁之。
电影开始，幕布上显出几个字——madamebutterfly。
蝴蝶夫人。是程繁之昨天教会她的单词。
黑白的影画在眼前跳动，没有声音，屏幕上常有几句英文长句解释，初华虽看不懂英文的旁白，但剧情大抵看懂了一些。影片讲述的是一位日本的艺伎爱上了一位美国军官，而那位美国军官早有家室，后来美国军官回了国，艺伎在日本带着他们的孩子苦苦等候丈夫回来，最终换来的是始乱终弃，在电影的结局艺伎选择了用自杀结束了自己璀璨而又短暂的一生。
一场悲剧演完了艺伎的一生，她想起了之前来中国的船上那两个朝鲜人，还有冈川先生说的那句话。
“哪有什么自杀，不过是被这个时代谋杀了。”
“初华，初华？”
恍惚中初华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她忙从方才的电影中将神拉出来，程繁之正站在她身侧，包厢的电灯已经拉开了，侍从站在门口，等待着他们出去。
走出了电影院，时候还早，程繁之提议沿着街道走几步，把看电影时的凭空生出的那些感情消化一下，“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何妈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我……怎么了？”初华抬头，正对着他的眼睛。
未想到她会突然抬头，程繁之也愣了一愣，而后笑笑，转了话题：“方才的电影里，蝴蝶拿着匕首时说了一句话，翻译过来是——宁可怀着荣誉而死，决不受屈辱而生，若你以后有机会能看到《蝴蝶夫人》的歌剧，可以再好好听一下这句。”
“歌剧是什么？”
“歌剧起源于西方，是用歌唱和音乐来表达剧情和感情的戏剧。”
“也就是说，是西方的京戏？”
程繁之沉吟片刻，“可以这么理解，但是两者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不过国内现在研究这个的人很少。”
初华点点头，看来不管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消遣的方式总是大同小异。
“这些还太深奥，你跟在冈川先生后面，以后应当有些机会接触，再了解也不迟。”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程繁之回过头，朝司机招了招手，司机会意，跟在他们后面两三米的距离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