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动如参商(二)
自从那年广州水灾,初华在水里泡了三天后,以后每每着凉她都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轻则感冒咳嗽,重则高烧不退。
因为这个,她当时还差点死在去日本的船上,那些人贩子可不管她的死活,只骂她是赔钱货,若死了就会直接丢下海喂鱼。是以,后来每次发烧初华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一艘晃晃悠悠的船上,颠簸在无人的大海上,随时都会命丧鱼腹。
这次她又梦见那艘船了,却不是去日本的船,是去广州的。
那是民国三年的小年,孟婉红将她送到程家的第三天,程老太太说,只要她肯去广州,就会帮她娘料理后事。
她答应了,虽然孟婉红最后是被葬在了全是孤坟的野山头,却是用上等的棺木下葬的,还烧了不少纸钱,让她的黄泉路走得顺坦些。
那年去广州是初华第一次坐船,她挤在小小的三等船舱中,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甲板上有个中国人在做演讲,说民主,论共和,她看着看着那里忽然又变成了一张戏台,唱的是霸王别姬,却没有霸王,只有虞姬拿着剑孤零零地杵在那儿,台下的看客骂骂咧咧地将手里的瓜子酥糖全扔了上去……
初华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坐在床上懵了半分钟,虞姬的身影在脑子里慢慢消失,眼前陌生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楚。她记忆还停留在程繁之来酒店把自己带去了医院,她在那里好像吊了两瓶水,然后就出院了,出院前还特地让他将自己送回酒店。
可现在这间屋子,分明不是在之前的酒店里。
墙纸上滴滴答答走着的挂钟正指向六点,初华看向窗外,白色的窗帘外,教堂的圆顶在晚霞下折出暖色的光。
窗外传来稀稀疏疏的车流声,她下了床走到窗边向下看去,楼下是条不算太热闹的马路,三三两两的灯火稀松地亮着。
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见她站在窗边惊讶道:“初华小姐,快到床上去,小心又着凉了。”
女人将手上的端盘放在桌子上,给她拿了件衣服披上,将她引到床上坐着:“我熬了些粥,你喝了再睡一觉,出出汗,好得快。”
初华懵懵地看着她做这一系列动作。
“嗬,我姓何,你叫我何妈就好了。”女人意识到她的疑惑,“四哥儿都跟我说了,你这几天就安心在这养病,等会林医生还会来看看你。”
女人将粥递给她:“来,先喝掉。”
所以这里是程繁之的住处……初华还在想着,何妈就将粥送到了她的嘴边,半是强迫地让她喝了下去。
粥是刚烧好的,初华刚喝一口,后背就开始冒汗。
女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说:“还是有些低烧,你先睡,等会林医生过来我再叫你。”
她收拾好碗筷正要出去,初华忙叫住了她:“何妈……程先生去哪了?”
“四哥儿晚上还有戏,一般九点多才回来。”
“我想……”
初华还要说什么,女人已经将门关好走出去了。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有些揣测不安,她不知道这个何妈是不是从天津来的,如果是从天津来的,会不会认出自己,会不会告诉程老太太自己又见了程四爷了。现在的程四爷是有未婚妻的,她虽然不清楚他的未婚妻知不知道天津的事,但那桩事到底是她娘挑起来的,她就应该像程老太太安排的那样,永远地远离程家。
想到这里,初华下了床,决心和何妈告别完回酒店,结果刚推开门便撞上了回来的程繁之。
“你醒了?好点了没有?”他脱掉好大衣和帽子,何妈也从厨房走了出来,急声说:“哎哟初华小姐,不是让你睡着吗你怎么起来了。”
“夏卓来了吗?”程繁之问她。
“还没呢。”
“打个电话催催吧。”
“我马上打,四哥儿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日唱的中轴,乏了。”
他将衣服搭在手臂上,走到初华身边,想伸手摸她的额头又觉得不妥,只问道:“还发烧么?”
“不是太烧了。”
“进去歇着吧,等会让夏卓给你好好看看,他是西医。”他说完拿着衣服走向书房,初华忙叫住了他。
“程先生……我觉得我好的差不多了,可以自己回酒店了。”
程繁之转身望着她顿了顿,默了片刻说:“进去披件衣服,来书房一下,我有些话和你说。”
初华披好了衣服,敲开了书房的门。
“坐吧。”程繁之从满桌的书中抬起头来。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厚厚的书摞遮住了光,让房间里看起来更黯淡了些。
初华坐在程繁之对面,两人隔着一张书桌。
“这么着急回酒店,是要去取什么东西么?”他问她。
初华摇了摇头:“是我觉得不能再打扰你了。”
“为什么不能?”
“因为……”初华抿了抿唇,两只手捏着膝上的衣料,半晌终于开了口:“那年天津的事闹得够大了,我们不宜再见面。”
“只因为这个?”
他说的云淡风轻,似乎那只是一桩无所谓的小事,初华抬眼看着他,可从他的眼睛里找不到别的情绪。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必再介怀,对了,我给你看样东西。”他说着起身在厚厚的书堆中翻找这什么,又起身在书柜里找了找,终于在某本书中找到了被叠起来的报纸,他将报纸递给她。
“这些字你认得吗?”
“大概认得一些。”
初华打开报纸,是1915年的梨园评刊,头版头条上印着的是——京剧演员程繁之告票友书。
——天津之事想必诸君皆有耳闻,承蒙诸君厚爱多年,然杀君马者路旁儿……
他说:“那年的事我都登报解释过了,文中用的也都是化名,干我们梨园这一行当,有花边新闻是正常的,怪我没早点将报纸拿给你看。”
初华继续往下读,程繁之说了在她娘拜师之前他们就因为卖花相识的事,而在那更早,程繁之写到他十六岁初登台时因为走错了一个步子而躲在戏院后头郁郁寡欢,路过卖花的小姑娘将花都送给了他,而那个小姑娘就是后来与他闹了八卦的“姜秋莲”。
他说不管是“姜秋莲”还是他,都不应该因为善良而身陷舆论洪流,否则之后十年乃至百年,再无敢善良之人,亦无能善良之人,倘若真要一点八卦才能让他们的生活泛点乐趣,不如去趟北京城的八大胡同,在桌上撒些银元,保准能听到取之不尽的八卦。
“你十六岁那年,我真的送你花了?”初华完全不记得还有这样子的事。
“那时你大概……才六七岁,不记得也正常。”
“我记忆里,你第一次在天津贴戏是我娘去找你前一两个月,那会儿你一直找我买花。”
“嗯,天津跑码头累得很,后来去了北京,大多时候都在北京。”
“那你怎么知道那时送花的是我?”
“眼睛。”程繁之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很特别所以印象深刻。”
初华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没想到有一天自己那双奇怪的眼睛反倒会成为别人找到自己的记号。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何妈说:“四哥儿,林医生来了。”
“来了。”程繁之站起身,对她说:“酒店的行李我已经让人去取了,你这几天就住在我这,等我和冈川先生联系上再送你去他那儿。”
“这个……”初华手里还拿着报纸,“我可以拿着吗?”
程繁之点点头:“我这里还有一些书,你想看也可以随便拿去,还有,”他补充说:“你对我不必如此拘谨,只当我是你好久没见的朋友就好,可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
“好久没见的朋友。”初华口中默念着这几个字。
她不知道她这样的人与他这样的人是否真的可以做朋友,又或者说她其实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也从来没有过朋友。
林夏卓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医生,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如果不是随身带着药箱,初华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一位医生。
他给初华做了细致的检查,还抽了点血说会带去医院化验,最后从药箱里拿出了几粒药片递给她:“目前症状来看有点低血糖,其他没什么问题,这些药晚饭后吃下明天烧应该就可以退了。”
林夏卓说完往沙发上随意一躺,对程繁之抱怨:“昨天值了一晚上的班,今天还要来你这加班,累死我了。”
“知道你辛苦,我让何妈烧了你喜欢吃的四喜丸子,起来吃。”
林夏卓听言两只眼睛都放了光,一下子从沙发上窜了起来,冲着厨房喊道:“我得有十多年没吃到何妈的菜了,何妈,什么时候开饭!我都快饿死了。”
“来了来了,林二公子,今天四哥儿特地吩咐我了,烧了一桌菜都是你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