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关心
对钟雨彦而言,倘若有两个选择同时摆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去选择不被大家所期待的那一个。钟家各个尚武,他偏要去读圣贤书。他生来聪慧心眼儿多,甚至不知是从谁那儿遗传来的,钟雪茹小时候笑话过他,说他这张嘴不去大理寺审犯人简直是屈了才。他能不能进大理寺尚是未知之数,只不过如今看来,有人想让他去到比大理寺更高位的地方。
他又一次被戳中了反骨。
钟雪茹与怀兴公主相处这么久的日子,钟雨彦却也是直到今天才真正地见过这位公主,甚至为了避嫌,公主推开马车窗的时候钟雨彦也及时收回了视线,脑海中对怀兴的印象也仅仅只是一眼而过。
见惯了自家小妹那般的美貌,世间多数女子都很难入得了钟雨彦的眼,况且他又是个还对男女之事无甚兴趣的人,他对怀兴的记忆可以说是趋近于无。
若说薛氏安排了他与唐月樱的亲事,他的心情是抵触后渐渐变得无所谓,那么良妃这暗中举动,在他这儿就变为了厌恶。倒不是他自视甚高瞧不起那位肩不能扛的娇娇公主,他不过是厌倦被一位自认为端坐于高处的人操纵的感觉。
那位久居深宫的宠妃娘娘或许觉得她仗着帝皇之爱变得将世间之人左右,殊不知她这般做了,只是在安排一对对怨偶。
钟雨彦站在都督府门前思索良久,钟雪茹与江元佑说了几句话,两人正要在门前分别,却看见钟雨彦一言不发地往坊外走。钟雪茹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钟雨彦充耳不闻,走得比之前还要快些。
江元佑却像是看懂了钟雨彦的内心,朝钟雪茹摇摇头:“让他去吧,他有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打算拦着啊……”钟雪茹无辜地摊手,“我只是想提醒他一会儿又得下雨,让他带着伞。”
江元佑苦笑着朝如鸿示意,如鸿了然地上前,江元佑小声吩咐了他几句,如鸿领命退下,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钟雪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二哥哥要去哪儿?如鸿不会扑空吗?”
“他和我的目的地应该是一样的。”江元佑捏了捏她的手,“本觉得该是你去,如今看来,二哥去才更是妥当。”
“我总觉得……听你喊二哥好奇怪。”明明比钟雨彦还要大上两岁多,“要不然以后还是唤他名字吧,我觉得二哥哥听着也不习惯。”
江元佑笑了下:“好。”
钟雪茹在江元佑身边站了一会儿,有些担心府里出来个人把他俩抓个正着,也不敢太放纵。江元佑倒是规矩得很,只抬手揉了会儿刚才被他敲打过的额头,将她的额发悄悄拨开,轻轻落下一个印记,然后迅速退开,如鸿毛抚过,钟雪茹险些没能察觉。
“你说……阿樱会很危险吗?”
“你放心吧,我会调人去薛家附近守着她的,等唐姨夫正式调来京里,她应该就会安全了。我想你与其担心唐四姑娘,还不如担心你二哥,会不会因为唐四姑娘的事情分了心,耽误他考试呢。”
钟雪茹晃了下脑袋:“我还没见过什么再二哥心里比念书还要重要,况且阿樱她……也只是一厢情愿。我和二哥谈过,他其实不太乐意娶阿樱。侯爷,你说我和娘亲是不是不应该把阿樱推给二哥哥啊?”
“嗯……我确定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江元佑苦恼地看着钟雪茹,“还没嫁过来,怎么就变笨了呢。”
钟雪茹愣了一下,扬手打在江元佑胸口,恼怒地瞪他:“你说谁笨呢!”
这不痛不痒的敲打江元佑十分受用,他按住钟雪茹不安分的手,又叹了一口气:“你很了解你二哥,但却不了解男人。”
“什么意思?”
江元佑双指交叉,弹了弹钟雪茹的脑瓜顶:“雨彦他已经和唐四姑娘定了亲,他对她再如何无意,也不会叫别人欺负她的。”
钟雨彦来到薛家门前,薛家祖上曾三代为官,如今这代无人入仕,全靠祖上基业和京里的几处产业生活。薛家人热情好客,否则也不会答应收留唐家母女这么久。如今薛家当家老爷是个一门心思做生意的,人掉进了钱眼子里,本是与那些迂腐的读书人不对付,唐月樱要与钟雨彦定亲的时候,薛老爷其实是瞧不上钟雨彦的,倘若他不是钟家人,薛老爷都能提着掸子把提亲的人给赶出去。
唐月樱的母亲小薛氏听说钟雨彦来访,急急将他迎到了薛家的别院,又嘱咐唐月樱乖乖待在屋里不要出门。唐月樱听说钟家二表哥来了,一颗少女心早就怒放了几回,怎么可能真的听小薛氏的话。小薛氏前脚刚出门,唐月樱就匆忙打扮了一番,悄悄地摸到了别院前厅,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说话。
钟雨彦本意其实是来找唐月樱的,他有些话想同她说,而这些话此刻却不适合告诉小薛氏。良妃会动唐月樱目前也只是他与江元佑的猜测,说出来也只会让小薛氏徒增担忧,但症结在唐月樱身上,她却是必须知道的人,起码,她得有自我保护的意识。
钟雨彦心知此次前来并不妥当,一没提前递贴,二也不能随意见未婚妻子,他与唐家这位表妹到底和江元佑他们不同,他们哪怕坏了规矩也有圣旨兜着,也不会有人敢编排永安侯和夫人的不是。唐月樱却不一样,她毕竟是个清白姑娘,无缘无故地私下相见,传出去对她也不好。
他并不擅长去为别人考虑,钟雪茹素来不让他费神,他对去关切一位女子这件事感到格外陌生。
“不知唐姨夫何时才能入京呢?”
小薛氏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年前能到的,应该还能赶得上小年夜。”
钟雨彦点了下头:“嗯……那时候我应当有假,母亲或许会安排钟唐两家小聚。姨母,四表妹今日可在家里?”
小薛氏笑吟吟地回答:“我说彦儿今日怎么会来瞧我,原来意不在我,而是阿樱。”
“我的确是来找四表妹的。”因着心无旁骛,钟雨彦对小薛氏的调笑也视而不见,“还请姨母通融,让我同四表妹见一面。”
钟雨彦说得一板一眼,好好的私事儿都说得仿若公事公办了一般,小薛氏疑惑地打量着钟雨彦,也不知他这究竟是不是在假正经。
如果是在唐家,钟雨彦这番请求小薛氏不会犹豫,立刻便答应了。只不过如今寄人篱下,薛家人不喜欢小薛氏的这个女儿,更偏爱薛家姑娘和嘴甜的唐五姑娘唐月杞,钟雨彦议亲的时候都觉得唐月樱是最没有竞争力的,结果偏偏就她被挑中了。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小薛氏也不想在成亲之前给女儿惹太多麻烦。
她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彦儿你也知道规矩,阿樱现在不方便见你。”
钟雨彦明白这个道理,先前一鼓作气跑到薛家来,现在这股气消了一些,倒也不那么较劲了。若是让他去问半个时辰之前的钟雨彦,他可能会嗤笑他冲动得不像自己,还差两年就要行冠礼了,结果被人戳中了脊梁骨之后竟然会生气。
仿佛一头被侵占了领地的狮子。
他深呼吸了几回,压下心头的复杂心情,然后朝小薛氏笑了下:“既然这样,那我下回再来打扰吧。”
小薛氏十分诧异,自从举家搬去了宜州,小薛氏也是多年未见钟雨彦,只是观几个孩子儿时的相处,小薛氏并没觉得钟雨彦会对唐月樱上心,就她观察而言,她想象不出钟雨彦娶任何一个人。起初议亲只是她抱着消极态度,只当姐姐薛氏是同她说笑,钟雨彦也不会同意,结果这亲事顺利得是一奇,钟雨彦主动上门又是另一奇。
难不成她这双眼睛被钟雨彦的表象蒙蔽,没看得出他丰富感情的内里?
“唔……”小薛氏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见钟雨彦起身打算走了,也没打算拦他。
躲在屏风后面的唐月樱想探出脑袋瞧钟雨彦一眼,结果却没注意屏风脚,就这么给绊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磕在木框子上,痛得她惊呼出声。
小薛氏与钟雨彦齐齐往她那儿望去。
唐月樱被当场抓包,不好意思继续再躲,她揉着膝盖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挪了出来,讷讷地低头道:“阿娘……二表哥……”
小薛氏微恼地盯着唐月樱:“阿樱,谁准你来偷听的!成何体统!”
唐月樱垂着脑袋不敢看小薛氏:“阿娘,我错了。”
钟雨彦远远地看着唐月樱,记忆中模糊轮廓的小姑娘骤然间变得清晰。时隔多年,这个姑娘与他想象里的没有太大区别,若说钟雪茹是明艳之中带着一股韧性,那么唐月樱便是将“柔软”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钟雨彦觉得如果用一种食物来形容她,她应该是蒸笼上刚刚出炉的流心包子,白嫩娇软,稍微碰一碰都能破了外皮,流出软糯糯又甜腻腻的内芯来。
过了一会儿,钟雨彦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小薛氏:“既然四表妹来了,姨母可允许我同她说些话?”
小薛氏瞥了眼钟雨彦,又继续瞪着唐月樱,唐月樱听见钟雨彦的话,微微抬起头,眼里满是神采。小薛氏看见女儿这般,心里不免动容,她轻叹一声,只得答应下来:“罢了,你们说吧。只是不能耽搁太久,知道吗?”
钟雨彦点头答应,他向来是稳重的,小薛氏也很放心。她起身离开,经过唐月樱身边时又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唐月樱羞赧地红了脸。
小薛氏出了前厅,唐月樱这才敢小步挪到钟雨彦面前,她比钟雨彦矮得多,得仰起头才能看他。钟雨彦不动声色地垂眸看她,唐月樱有一点困惑,他不是说有话要对自己说吗,为什么现在小薛氏走了,他反而不说了?
唐月樱看见钟雨彦,心里面高兴,钟雨彦难得旬假还抽出空来见了自己一面,她一想到这一点,心里面就满溢着欢喜。
“二表哥?”她轻轻开口。
钟雨彦打量着这个快要成为他妻子的姑娘,她应该是听说了他到访之后才匆忙打扮的,发髻挽得很松,方才撞了下屏风,一缕头发散落下来,稳稳地停在左侧脸颊旁,被她稍稍一拨,撩到了耳朵后面。她的头发看起来很软,钟雪茹说她是个活泼的性子,钟雨彦倒是没看出来,就这么软包子一般的模样,哪里有活泼的影子?
他用了短短的时间确定了自己对十六岁的唐月樱的第一印象,而后问道:“你这几日可有外出过?”
唐月樱微愣了下,才回道:“唔……薛家表姐邀我去过一回锦绣坊挑布料,就去过那么一回。啊,对了!”唐月樱从怀里取了一个香囊出来往钟雨彦手里塞,“这、这个是我想给二表哥的,本来想托阿茹给你……既然、既然今天见到了二表哥……”
钟雨彦举起手里的香囊,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用的是银白色的布料,上面绣着青竹,唐月樱贴身带着它,布料上还残留着她怀中的温度。香囊的味道很好,是两种不同的香气糅合在一起,一种是香囊本身的气味,剩下的是少女身上的熏香。两种气味混合得巧妙,谁都不会抢走谁成为主导,钟雨彦也并不排斥这种味道。
他将视线移回到唐月樱身上,对她说道:“嗯,若是遇到什么事……我常在国子监不方便出来,你如果有了麻烦,尽管去找雪茹。”
唐月樱眨了眨眼,显然没听懂钟雨彦的意思,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又疑惑地问:“会有……什么麻烦?”
钟雨彦思索了下,还是没直接把良妃的名号说出来,他也不保证唐月樱能不能藏住心事,她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本来没有的事说不准都成了有事。他隐去了主事,给唐月樱讲了一个不太安全的故事,意在提醒她老实待在薛家不要乱走动,再加上江元佑暗中派人保护,应当不会有太多变数。
唐月樱听了钟雨彦的讲述,他讲得不够直接,唐月樱也没把自己自觉划到危险中央去,只觉得京里比起宜州要复杂得多。钟雨彦算是赞同她的评价,只是看她那如呆头鹅一般的反应,便知道她压根没有理解他的暗示。他忽然觉得他今天跑来这一趟纯属白来,他大概是高估了唐月樱的聪明程度。
“总而言之,这几个月你都得照顾好自己,知道吗?”无可奈何之下,钟雨彦只能换了另一种说法吩咐她。
然而唐月樱却意会错了意思,她只当钟雨彦是在关心她,因为他还要准备会试无暇分身照料她,只能如此交代,还特地提到了钟雪茹,像是临时将她托付给了自家妹妹。唐月樱眉毛弯成一对月牙,甜甜地笑起来,心尖上滚过几滴蜜浆,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一扫先前含羞待放的模样。
钟雨彦没听到她的答复,只能追问,全然没有在意她现在的笑容:“记住没?”
唐月樱连连点头,拍了下胸脯朝钟雨彦打包票:“我会听二表哥话的!”
“嗯。”他淡淡地点了下头,捏了捏手心的香囊,复又再问,“这是什么?”
“前些天去挑布料,我觉得这个颜色很适合二表哥,上面的竹子是我绣的,绣的急,不够好看……以后我再给二表哥绣。”唐月樱指着香囊,笑吟吟地说,“阿茹说今天是二表哥旬假,我想让二表哥带在身上,里面放着安神定志的药草,二表哥念书辛劳,戴着它可以养神。里面还有、还有我求来的平安符,祈望二表哥健康顺遂,会试得中。”
钟雨彦端详着唐月樱的笑颜,想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些她的真实想法。她如此期待自己会试题名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他是她的未婚夫婿,她盼望嫁一个仕途清明的人此后一生无忧,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某种赌注吗?钟雨彦皱了下眉,他着实厌恶这样的感觉,正如他听见良妃在打他的主意那般。
他的眉头锁得极深,唐月樱自然也发现了。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支吾了下,低声轻问:“二表哥……是嫌弃它绣的不好看吗?”
“不是。”他否认,“你很希望我此次春闱入榜吗?”
“当然!我从小就知道科考是二表哥的愿望,二表哥如愿了一定会很高兴,二表哥开心了,我也就会开心。”
单纯只是因为开心吗?钟雨彦眉心一舒,他果然还是错估了她,她那么呆,怎么可能想得那么深远。
“嗯,我知道了,我收下。”钟雨彦握紧香囊,“我该回去了。”
“哦……”
唐月樱本想邀钟雨彦留下来用饭,但小薛氏一定不会同意,她们借住在薛家,许多事情也不大方便,就像用一下小厨房都得薛家人的同意。她呆呆地看着钟雨彦,知道该送他走,却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什么适合。
钟雨彦看着她一脸纠结,仿佛陷入了什么沉思,如果是别人他可能会怀疑在打什么主意,但经过这短短一段对话,他差不多也摸清了唐月樱的能耐,她现在在想的,多半是应该用什么方式送他出薛家。
他自我否决了先前的判断,这一趟大概来得还算值得,起码他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唐月樱真的是养在深闺里的纯粹的小姑娘。钟雪茹说过怀兴公主很单纯,但那是因为公主有着单纯的资本,公主哪怕一辈子都不谙世事,有着数十数百的人守卫着她,无论是否真心。而唐月樱没有这个资本,在唐家没有,在薛家也没有,唯二护着她的是她的父母亲,来到了京里还多了个钟雪茹,但钟雪茹毕竟还是女流之辈,许些事情她也有心无力。
他也该护着她的,毕竟他再过四个多月就要成了他的妻子。
毕竟,她真的有点呆。
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唐月樱一眼。她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睛眨巴又眨,像是在期待些什么。他一言不发,望着她的表情从期望到失落,眼里的神采渐渐隐去,最后不舍地举起手,朝他挥了两下,轻声说了句“慢走”。
钟雨彦离开薛家之前又去找了小薛氏,他没有说明自己与唐月樱说了些什么,只是礼节性地拜托了小薛氏多多照看唐月樱。小薛氏十分不解,她是唐月樱的母亲,还能亏待了她不成?钟雨彦这话说得着实奇怪。
但她又转念一想,钟雨彦主动提了,也算是好事,至少在面子上,他已经默认了唐月樱是他的一部分责任。
小薛氏瞧着这个未来女婿,越发满意,她看着钟雨彦长大,知道他将来会是个有出息的,现在他愿意对女儿好,她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