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
太子遇刺一案一直审到了这年年末,涉案百余人,其中不乏六部高官。
主使崔家被判流放,终生不得入京,太子妃崔氏念在为皇家生育有功,褫夺称号,贬为平民,太子因为识人不清被罚三年俸禄,闭门思过。
而兵部的案子,只是浅浅一提,参与人员已在遇刺一案中惩处,依照律法从轻从重,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公开,不过只朝堂中的有心人知道些许,民间虽有些风声,可相较于轰然倒台的崔家,谈论的人并不多,
人皆嗟叹如今崔家家主的糊涂,自己的女儿已经是太子妃,还为太子诞下了一对儿女,他们再等上一段时间,等到太子即位,什么样的富贵没有,为何要去刺杀太子。
有人也着实想不明白崔家此举的动机,太子、皇后和崔家利益一致,本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横刀相向的理由在哪,难不成是崔家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
虽不知因果,不知过程,可也压不住众人讨论的热烈,崔家出了不少的贵人,如今的太子妃,皇后,甚至还有个太后,都跟崔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市井间有歌谣曾说,“生女不若入崔家,也挣凤簪金步摇”,可见其前日盛景,灿烂骤然落幕,叹惋同时,无不夹杂着些许反省。
“崔家仗着势力横行,有如今的结果也是早晚的事。”
“可不是,先前那崔家的公子哥还同一个贫户挣个一亩三分地,他崔家要这地也是荒废,人家农户拿了能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可人崔公子怎么说的,说:‘他的命与我有什么干系,死了正好,既然说他一家活着苦,不如早死早超生了’,冷漠如斯,冷漠如斯。”
“唉,所以说崔家倒了也好,只是没了崔家,还有赵家李家,这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啊。”
“老翁也不必这样想,至少崔家不能再嚣张下去了。”
“是啊,只希望咱们这个太子,闭门真的能思考出点什么来。”
一个中年人面容一僵,试探地问了问身边的老人:“不过,你说,咱们这位太子,还能继续当下去么?”老人没有回答他,男人继续道,“皇上的孩子也不只他一个,咱们的几位皇子,也有甚为争气的,我听怀州的人说,七皇子到怀州之后,怀州可变了不少。”
一阵粗粝的咳嗽声打断这个男人,旁边的店小二忙给他换上茶水:“慎言,慎言。”
男人不满道:“有什么好慎的,这不都是事实,还不能让人说了。再说我一个草民,命不如枯草,说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谁在乎?”
旁边那桌留络腮胡的壮汉,忽然将刀拍到桌案上,男人被吓得一抖,这才止住了话。
络腮胡拧着眉扫视一圈,又看向自己面前的管家:“如今怎么办。”
管家也有些忧郁:“先把上京的情况回禀给主子,皇帝既然只罚了太子闭门,想来也没有绝了太子的路,看主子如何打算。”
络腮胡闻言点了点头,神情也带着些许忧虑,只觉得皇帝做得太绝情了些,那可是太子,整个国家未来都是他的,他又没做错什么,崔家也得到了惩罚,还把太子关起来做什么。
要知道闭门一日,朝堂指不定就会有什么新变动,更何况皇帝连具体日期都没定,想来是要关上一段时间,到那时候,七皇子那些人,指不定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的。
纪璇菱倒不觉得皇帝有什么绝情的,只觉得罚得还不够狠,就应该把他的封号身份也都夺了,关在府里永远都不要出来,让他没机会再害人。
一个心里都没有百姓和将士的人,还有什么资格霸占着太子之位。
太子这两个字跟他有联系都是王朝的耻辱。
纪璇菱愤愤不平,特意给刚下朝回来的纪明启和沈温言沏了一壶好茶:“这般处置,朝堂上的人都没意见?”
沈温言他们两人对看了一眼:“各执一词,最后由陛下定夺。”
“陛下也是心善。”纪璇菱道,“我原以为,陛下公正大义,不会徇私。”
“律法之外,也有其他需要考虑的。”纪明启解释道,说完又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起茶杯,沈温言见状也举起同他碰杯,一饮而尽,仿佛心中都压了不少心事。
“纪小姐胳膊还疼么?”
纪璇菱道:“平时里倒是没什么妨碍,只是做起大动作还是有些隐痛,算不得什么。”
“都是在下的不是。”沈温言道,“多谢纪小姐和纪大人宽宏。”
纪明启给他倒了杯茶,又给自己满上,碰了碰茶杯饮尽:“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太子行事狡诈,你也不可能预料到他方方面面的行止。”
“沈寺丞,你多思了。”
沈温言喝下茶水,苦笑道:“纪小姐和大人心宽,可某却不能轻易原谅自己,如果不是……”
“好了。”纪璇菱打断他,看向沈温言。
确定他喝的是清茶,人也没醉,可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像是醉话。
纪明启也拍了拍沈温言的肩膀:“过去便不必再提了,日后护好她就行了。”
说完纪明启也觉察到,自己的话似乎有点问题,沈温言跟纪璇菱又没什么关系,似乎也没有理由特意照顾纪璇菱,自己这样说话,好像是要把女儿交给他一样。
纪明启连忙补充道:“当然,上京的这些百姓们也都有赖沈寺丞的照顾,方能略微减免些苦痛。”
两人再次碰杯,沈温言垂眸敛起神色,轻声道:“在下明白。”他略微停顿一番,“府上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
“成。”
“这就走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想起,纪璇菱看向纪明启,不知道沈温言哪里入了他的法眼。
前世还对他爱答不理的,这一世竟然能引为知己。
沈温言,当真是好手段。
不仅纪明启对他改观,连叶可意也时不时要说他的好话。
好样的。
“你们改日再聚吧,别耽误沈寺丞的事。”纪璇菱道,“沈寺丞路上小心,看着天一会怕是要落雪了。”
纪明启只能道:“路滑走慢些。”
沈温言笑着谢礼,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出前厅。
这个院子里只住着纪明启和纪璇菱两个人,用不着太多的下人,眼下天冷,院子里也没什么活计,都在炭火前窝着,如今旷然的院子,只有形状清寂的枯木,和交错的枝丫旁,独自前行的背影。
背影清瘦却格外地挺拔,带着一股子不屈服的倔强,和一股子让人鼻头发酸的冷寂。
纪璇菱飞快地收回视线:“父亲,我先回房了。”
纪明启点头,继续以茶代酒,浅酌几杯。
纪璇菱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在院子里逛了逛,庭院中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看着便有些清冷,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沈温言或许是孤单的,可是他又不是不能找其他人,总这样孤孤单单地出现在她面前,刻意装可怜,做给谁看?
纪璇菱撇断一根树枝,在树干上戳了戳,眼前忽然飘过几点白色,她仰头看天,雪花慢悠悠,轻飘飘地漫天坠落。
是上京的初雪。
纪璇菱抬起小臂,袖子上接住一片又一片六角的冰晶,仰面雪落在脸上,也是冰冰凉凉的,她自己玩了一会,也不再特意去想这件事。
上京四处都飘起了雪花,寻常百姓家,公侯贵族家,乃至皇宫里,这些雪花一样的洁白晶莹,没有任何的差别,守在殿门外的小公公看见下雪,忍不住叹了一声,一旁眯眼休息的内侍冷瞥他一眼。
“不就是下个雪,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奴才家是南边的,就没怎么看过雪,见到稀奇,祖宗您见谅。”
“呵,小福子,你来这宫里也有五六年了,怎么还看不厌。”
小福子笑道:“怎么看都不厌,每次下雪就好像回到了第一次看雪的时候,那时候要不是老祖宗您稀罕奴才,奴才怕是就死在了那场初雪中。”
被称作老祖宗的内侍很是受用,点了点头:“也是咱家跟你个小冤家有这个缘分,不然那几十个小子,咱家怎么就看上你了。”
小福子笑得灿烂,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这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没说完呢?”
老祖宗拍了下他的脑袋:“狗奴才,圣上的事也是你能插嘴的?”他叹了一口气,“说来圣上对太子,还是有几分厚望的,可惜了太子啊……”
小福子凑近问道:“老祖宗,那这次之后,太子还能……”
老祖宗打断他,十分不客气地踹他一脚:“去那边好好守着。”
太和殿殿门仍旧紧闭,看着静悄悄的,而太和殿内,只余皇帝和太子两人,一人高坐正位,而一人衣冠有些不整,垂头跪在地上。
皇帝放下折子:“你可知道朕在看什么?”
太子猜不透这问题的意思,默默不语。
皇帝冷笑:“朕倒是不知道,朕的好儿子,竟然瞒着朕,干了这么多好事。”
“父皇。”太子这才抬头,泣涕涟涟道,“父皇你要相信儿臣,这些事情,儿臣都不知道,是他们,是崔家打着儿臣的名号去做的,儿臣当真无辜。”
“你无辜。”皇帝冷笑,抓起手中的奏折,直直丢向太子满是泪水的脸,“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桩桩件件,起因过程清清楚楚,证据确凿,你还敢在朕面前说清楚,还敢将责任都推到崔家身上。”
“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谁做的,你以为朕日日在皇宫,就不知道上京的动静,不知道崔家是为了谁,才担下谋反刺杀的罪责!”
“父皇。”太子连磕了几个响头,“父皇,是儿臣糊涂,儿臣今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看着跪地的太子祈求的太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对你很失望。”他说道,“你可还记得朕怎么教你的,朕选了王朝最负盛名的太傅指导你,最有才能的臣子辅佐你,可你呢,你以为百姓是什么,太子是什么,国家是什么?”
太子伏身不起,皇帝收回了目光,语重心长道:“朕知晓你这个位置,左右都有人盯着,可是太子,你若是不出错,他们又怎么有机会将你拉下去,你若是为人为民,百姓和朝堂众臣,又怎么可能允许谁到你前面去。”
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身为太子,着实让父皇失望,身为人子,实在是让父亲心寒。”
“父皇,儿臣日后不会了。”
“太子,不是所有的事,道个歉就能赢得一个机会,边境百姓失去的不能在回来,战死的将士不可复生,是你做得太过了。”
太子仍旧跪地哭诉,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父皇和太傅所教的仁义礼智,他听是听的懂,可发现在实际上却没一点屁用,他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就算是满口脏话,不讲仁义,这天下也还是他的天下。
至于那几条人命,几场小小的混乱,更是不值一提,他同人交际,拉拢朝臣同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抗衡,都需要钱财,牺牲这一点点又如何,他们成就的,不也是他未来的盛世之治么。
太子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错就错在被人抓住了把柄,错在沈温言那人太不是个东西,跟一个疯狗一样,看到他露出的尾巴就不要命地扑上来,错在他的那些个兄弟,都想挣这个位置,错在皇帝……
既然已经让他当了太子,为什么不帮他清扫干净一切障碍,将这些成年的,有异心的皇子统统从上京清扫出去,自己也不至于被逼到这样一条路上。
可这些话都说不得,只有在自己门客面前,太子才有机会吐露真言,皇上面前只能装哭求饶,求他父皇,收回先前的惩处。
三年的俸禄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禁闭却是万万不能够的,谁知道他禁闭在太子府上的时候,这些个心思活络的皇子,会做出什么事情。
到时候王朝还会是他的王朝,太子还会是他囊中的东西么?
“父皇。”太子止不住地哽咽,“儿臣当真知错了,日后,儿臣定会勉励,一心为民为国,还请父皇,再给儿臣一个机会。”
他仰起头,诚恳地看着皇帝,皇帝做了很多年的皇帝,也做过多年不得势的皇子,见过最富贵的人,也同最贫乏的人相处过,怎么看不出来太子眼中的野心和打算,顿觉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他半阖着眼,用力按着太阳穴,心酸失落,又有些后悔,这个儿子他花费了不少的心思教导,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是这个孩子天性如此,还是他忙于政事疏忽了。
“你回去罢。”
“父皇。”太子向前膝行几步,“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儿臣本性并不是如此,只是,只是信错了人,想错了事。您不是知道的么,先前,先前儿臣做的事,不是还受到您的嘉奖了么,您不是说过,有儿臣,将来的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地方么。”
“朕不想再听你解释了。”皇帝道,“朕罚你俸禄,让你闭门思过,已经辜负了不少忠臣将士的心,不能再对你网开一面了。”
“父皇。”太子还想替自己争取。
“怎么。”皇帝冷冷地看向他,“难不成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朕的好皇儿,他们的好太子,勾结敌国,取走了他们儿女的性命,你想这辈子都在上京抬不起头来,被所有人唾骂?”
太子抽噎了几声,见皇帝确实说不动,只能作罢,将要起身,却止住自己的动作,擦了擦眼泪,郑重地向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儿臣不孝,辜负了父皇的期望,还望父皇不要再为儿臣忧心,保重身体。”
皇帝并不看他,摆了摆手,太子才缓缓起身,目光长长地落在皇帝身上,许久才转身走出太和殿。
皇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眼中竟然也浮起了一片水光。
待太子走后,伺候的内侍才走入殿中,捡起地上散落的奏折,整整齐齐地摆好在桌案上。
“长玄,你说是不是朕做的不对,这孩子,才变成这样。”
“回陛下,奴才不过是个奴才,也没个孩子,哪有这个福气知道这些。”
皇帝一顿,轻声道:“你啊,总会耍滑头。”
长玄笑了笑:“能搏得陛下一乐就够了,这就是奴才的本分。”他顿了顿,还是说道,“奴才只知道皇上您不容易,宵衣旰食的,但您是个好皇帝,想来太子也是不容易当的,做一个好太子更是不容易。”
皇帝想了想:“确实如此,不是谁都能做成太子的。”
殿中的人都沉默了一瞬,长玄看着皇帝的脸色,适时提议道:“外面下雪了,皇上可是要去散散心?”
皇帝点了点头,他确实是有些疲惫,看不进去这些文书。
“可要去太后那看看,前些时日多亏了容妃娘娘,太后娘娘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长玄道,“先前陛下在皇子所的时候,一到下雪,不是最喜欢去太后娘娘那里吃热锅么?”
“摆驾吧。”
长玄应声,让小福子赶紧去准备,跟着皇帝的轿辇去到延禧宫。
延禧宫已经摆好了热锅,似乎就在等待皇帝过来,太后被搀扶着起身,皇帝忙扶住她:“母后不必拘礼,身子可大好了?”
太后笑着点头:“劳烦皇帝挂念,已经大好了。”她拍拍皇帝的手背,“昨天就想着今日许是会下雪,一直备着锅子,想着皇帝指不准会来。”
“朕自小就喜欢母后的手艺,好不容易盼到初雪,自然要过来的。”
太后满脸慈祥:“怕是让皇帝失望了,这次的东西可都是嬷嬷和容妃一起准备的,若是不好,皇帝可要看在哀家的面子上,别苛责她们。”
“这是自然,朕也不是那般讨人厌的人。”
太后收了笑,左右看着皇帝的脸:“朝堂上的事哀家也听说了,我儿辛苦了。”
“还让母后挂心了,是儿子没用。”皇帝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是儿子太愚笨,养不好孩子。”
“儿孙自有儿孙的境遇,这些我们为人父母的左右不了。”太后道,“崔太后那可还好?”
“这是他们崔家的决定,崔太后也没什么怨言。”皇帝冷淡道,“何必再让朝堂的事打扰咱们母子,母后,这次让儿子好好服侍服侍您。”
太后满心欢喜,跟着皇帝一起在桌前落座,容妃见到两人,将食材和热锅都收拾好,正准备退下。
“辛苦你了,念容你也留下吧。”太后吩咐道。
容妃看了眼皇上,皇帝点了点头,她才在末位坐下。
虽然皇帝说是要服侍,可用膳期间,多的还是旁人伺候他,一顿暖锅皇帝吃得额上出汗,就着烈酒,才觉得有几分舒畅。
酒饱饭足,皇帝再延禧宫略坐了一会,林念容收拾妥当,向太后和皇帝行礼退下。
皇帝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小七许久没来宫里见你了吧。”
“小七愚钝,怕做不好陛下吩咐的事,故而许久没来过臣妾宫中。”
“嗯,他最近确实做的不错。”皇帝点了点头,“对了,沈温言朕要是没记错,是你姐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