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话
已经是初夏,荆州城刚到晚上就落了一场瓢泼大雨,雨水倾注而下,如连线的珍珠顺着青灰色的屋檐滑下。
新抽出的枝叶被抽打得上下翻转,未落的繁花被蹂/躏了一地,原本有些闷热的天气陡然转凉。
巫玄躺在床榻上,看着手中的那缕墨发。
他后背上的伤口带毒,刚出迷雾森林就昏倒了,好在诸葛渊发现及时,把他带回荆州城处理。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晚上了,至于天权,还在迷雾森林那边,和开阳等待援军,一同处置佑坛之事。
背后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巫玄的眸子黑白分明,有些上瘾似的感受到背后的疼痛,这让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爽快的感觉。
他在心中打算着,天权说缙云明日就会回来,倘若明日再见不到缙云,他就回天都,然后把缙云带出谪仙殿,藏到冀州去。
那里有仙盟,天都元气大伤,青衮二州满目疮痍,又有荆州的乱局,齐元靖绝不敢向仙盟宣战……
巫玄闭上眼睛,开始养精蓄锐,他要确保能将缙云安全带出天都。
巫玄和缙云在荆州的整件事情中掩去了所有的痕迹,诸葛渊和谢长渝也趁机浑水摸鱼,躲过天都的追捕,暂时松了一口气。
自从诸葛渊不管不顾地把谢长渝复活之后,齐元靖就派出了开阳四处追捕他们,后来又带上一个玉玑。
他带着失忆的谢长渝四处奔波,被逼无奈,只好来到混战的荆州城,谁知躲了一阵后又暴露行踪,走投无路之下逃到了迷雾森林。
好在在那里遇到了缙云,不然他带着谢长渝,还真不好收场。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谢长渝胸前一凉,见诸葛渊正把手摸进他衣服里。
身上的肌肉陡然绷紧,他有些不自在地道:“别……”
诸葛渊简直恨他是块木头,他俯下身,贴着谢长渝的嘴唇却不亲下去,只若即若离道:“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谢长渝有些局促地道,“……我忘了你是谁。”
诸葛渊起身,不耐烦地往旁边一躺:“又是这个理由。”以前的事情就这么忘了不好吗?
黑暗中,谢长渝试着摸上他的腰:“生气了。”
温热的手掌抚在侧腰上,诸葛渊再大的气也消了,可想想还是有些生气。
当年,谢长渝一声不吭,直接剖了魂,还□□□□地把他送入了轮回,分明是要死生不复相见啊!
整个过程问都没问他一句,要不是后来他自己想起来了,以后他们是不是也就那样了。
而他呢,千辛万苦把谢长渝捞了回来,结果人家连他是谁都忘了!
薄情郎,负心汉,活着的时候心里装的全是次妖,死了又活,心里想的又全部是活着时候的事情。
“你别生气,”谢长渝道,“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事情,那件事情十分重要,非做不可,可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谢长渝就是这样,执着而坚韧,从前他心怀苍生,想要为天下杀出一条活路,可是……
诸葛渊想起次妖挥军南下,那么多人死于非命,全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如果谢长渝恢复记忆了,肯定会恨他的吧。
说不定会把他撵走,再也不愿意见他了。
又或者,会一剑杀了他,为苍生除害也说不定。
诸葛渊想到这里,心中顿时柔软起来,不动声色地往谢长渝怀里挪了挪。
这样平静的日子能有几天?有几天是几天吧。
缙云记忆完全恢复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记挂着巫玄,也不知道天权那货靠不靠谱,只好大半夜的用分身术重新回到荆州。
刚一睁眼,面前就赫然是巫玄那张放大的脸。
缙云:“……”
见巫玄还在睡着,他就想悄悄起身离开,谁知刚转过身,巫玄搭在他腰上的胳膊就陡然收紧。
缙云轻轻拍他的胳膊:“巫玄,是我。”
可巫玄非但没有松手,还往他后背上贴近了些,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裸/露的脖颈上:“……缙云,我受伤了,好疼。”
“哪受伤了?”缙云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抱着师父就不疼了,”巫玄在他身后道,“师父,我有话想对你说,能看在我受伤的份上答应我吗?”
缙云眉头微皱,思绪千回百转,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缙云,我喜……”
“等一下!”缙云匆忙打断他,“伤口疼就好好歇着,有话明日再说。”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生怕巫玄说出些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来。
好在巫玄当即闭了嘴,转而问:“那我能抱着师父睡吗?”
缙云:“可以。”只要你别把那些话说出来,怎么都可以。
巫玄没再吭声,给他掖了掖被角,就着这个姿势睡了。
黑暗中,缙云松了口气。
他不是那种迂腐陈旧之人,可能从前是因循守旧了些,但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看淡了,什么阴阳调和、天理伦常都是虚的,重要的是心之所向。
因此,对于巫玄的心意,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巫玄要的,他给不了。
连陪伴都是奢侈的,那些感情他又怎么给。一旦他有所回应,巫玄就会越陷越深,以后他不在了,巫玄又怎么接受?
尤其是看到裂魂之后,他原本已经投胎转世,却还是忘不了谢长渝,最后甚至以那么多生灵为代价,也要打开魂冢,复活谢长渝。
那么以后巫玄又会如何呢?
会不会也孤注一掷,去复活他?
巫玄眉眼间的阴郁浮现在眼前,缙云觉得巫玄或许真的会。
雨声在耳边淅淅沥沥的响着,一道闷雷突然炸开,巫玄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在这么一个风雨如晦的雨夜,抱着心爱的人,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是暖烘烘的。
·
雨下了一整夜,将屋舍洗刷得干干净净。
缙云在巫玄怀里醒来,迷迷糊糊抹了把脸,一睁眼就见巫玄正看着他:“师父,昨夜的话……”
“停!”缙云瞬间清醒,“我先看看你的伤。”
打断一次已经够刻意了,何况是两次呢?巫玄明白了他的意思,黑亮的眸子被浓重的失落渲染。
缙云最受不了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道:“有些事……你先让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巫玄应下,“那师父能跟我走吗?”
“跟你走?”
“对,离开谪仙殿,也离开天都,从此天大地大,师父想去哪,我就带师父去哪。”
“呃……”缙云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胆怯,彻底抛下一切,天涯海角来去自如的生活,他竟有些不敢想象。
沉默片刻,缙云才道:“巫玄,你别担心,以后我不会再随便抛下你。”
在巫玄满是期冀的目光下,缙云还想承诺更多,可又怕最后什么都给不了,终于还是闭了嘴。
巫玄知道不可操之过急,只好按捺心神,在缙云的注视下坐起身子,脱掉上衣露出后背的伤。
缙云把绷带拆开,只见四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赫然呈现巫玄的后背,上面还有用刀子割去腐肉的痕迹。
他眉头微蹙,拿起药和绷带,给巫玄换药。
巫玄任由他摆弄,看着自己的手道:“师父,诸葛渊和谢长渝也在。”
因为诸葛渊的任性,数万人死于青衮二州的叛乱之中,无数人流离失所,天都兵临城下,齐元靖时至今日都在追捕他们。
巫玄并不在意齐元靖的态度,只是缙云当日身受重伤,算来诸葛渊也有责任,他到底不能毫无芥蒂。
“放他们走吧。”缙云道,“说到底,谢长渝是为了一腔仁义才自愿生剖灵魄,镇守冀州多年。拯救苍生,本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如今他想离开了,更不该再去强求他为了九州付出。”
“有时候付出太多反而被当成了理所当然,”巫玄道,“哪天一旦停止付出就会被当成千古罪人。”
缙云笑道:“看得挺透彻啊。”
“那师父呢?”巫玄回头盯着他,“他们何尝不是把师父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甚至还索取无度,师父还要继续吗?”
缙云:“……”敢情在这等着呢,我的小徒弟连套话都会了。
“我嘛,有些事原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只是出了差错,才拖了这么多年。”缙云尝试说服他,让他去接受事实,“所以,总有一日,我要去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巫玄:“那之后呢?”
“之后……那是以后的事。”缙云随口绕开了话题,心里想的却是:“之后,若我还能捡回一条命,一定陪在你身边,一起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巫玄眸色微黯,他算是看明白了,缙云这是敷衍得明明白白。
缙云把伤口给他包扎好:“在床上好好躺着养伤,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师父……”巫玄伸手去够他。
缙云想起巫玄的那些毛病,心中很是无奈,却也只能哄道:“不离开院子,半个时辰之内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