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躁动
直到金乌西垂时,马车才在一片密林中停下。
关老自马车上跳下来,他虽年事已高,但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在周遭巡视一圈后道:“前面的路马车过不去,今晚先在这歇着吧,明日清晨出发,徒步进入密林,午时左右应该能抵达迷雾森林。”
关老多次进入迷雾森林,经验丰富,迷雾森林邪祟多,毒气中,一般只在阳光明媚的午时可以勉强进入。
一行人在原地搭建起帐篷,缙云很有自知之明地跟在巫玄身边,绝不超出他周围五步。
他们赶在天黑前搭好了三只帐篷,又捡够了干柴,升起篝火煮饭。
几人围着篝火而坐,把脸映得红彤彤的,天权搅动着锅里的热粥,白色的水蒸气在火光中袅袅升起。
易水撑着下巴,不满地道:“这里好无聊,什么都没有。”
天权摸了摸他的头:“不让你跟过来,你偏跟,这下知道无聊了。”
易水挠了挠后颈,不太高兴的坐在天权旁边,双手捧着脸颊看篝火。
关老道:“明日再往里走,就有可能遇到毒物了,没我的允许,什么东西都不要碰。”
天权:“有劳关老。”
关老道:“拿钱办事而已,还有,晚上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年纪轻轻别把自己往死里作,作死了可不关我事。”
巫玄用棍子把火挑亮了些:“这密林里有什么?”
关老冷哼一声:“别问,反正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
天权把粥盛出来,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碗,端给易水时见他一直在挠后颈,就把他的手抓开:“别挠了,再挠就破皮了,我看看。”
天权掀开易水的衣领,只见脖子上一片红肿,上面全是被指甲挠出来的血痕,皮肤周围还有小红点。
他眉头紧蹙:“小易,你是不是乱碰什么东西了?”
关老也偏了头去看,他眉头微皱,却又很快舒展开来,淡定地道:“没什么,一种蛊虫罢了,把这个给他擦上去。”
他从斜挎包里拿出一小瓶黑乎乎的药膏,递给天权。
天权立刻接过,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开。
易水受不了疼,挣扎道:“疼,不抹。”
天权钳制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别闹,不抹药脖子就会全部烂掉。”
易水不肯相信地看向关老,关老和蔼地笑道:“他说的没错,这蛊虫毒性不强,中蛊者往往不易察觉,等发作时也只当是被虫子叮了。可若是三个时辰内不上药,就会全身溃烂而亡。”
易水这才肯老老实实坐好,忍着疼让天权给他抹药。
关老在一旁道:“你们最好也去检查一下——当然你就不用了。”
他看向巫玄:“凤凰是上古神禽,用它的内丹做手绳,哪个不要命的蛊虫敢往你身体里钻——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狗窝里放不住好东西啊。”
巫玄眸子里映着火光,不动声色地握住自己的手腕,看向缙云求证。
缙云没说话,只是越过火光对关老一笑。
天权则在一旁道:“用凤凰内丹做手绳?哪个败家玩意儿干的?”
“当然是我。”缙云懒洋洋的,对他特别欠揍的一笑,“不过这对我来说不叫败家,换成你,就叫卖身了。”
天权:“一边去,别在这埋汰人,活得久了不起啊?”
“嗯,了不起啊。”
天权听得很想打人,刚要出手就被缙云握住手腕,看着他手上的红点道:“你还是赶快抹药吧,不然这手就要烂掉了。”
天权这才发现自己也被蛊虫偷袭了,他拎起易水往帐篷里走:“再去检查检查。”
巫玄坐在一旁,目光落在缙云身上,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脸上神色。
·
密林里很是无聊,他们吃过了饭,又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就各自钻进帐篷里去了。
缙云刚和天权闹了一通,脸上还残留着笑意,没形没款地靠在巫玄身上,钻进了帐篷。
帐篷里空间不大,缙云进去后就直接在一边躺下了,巫玄则坐在他身旁。
暖黄色的火光透过帐篷,晦暗不明地落在他脸上,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
巫玄摸着手腕上的红绳:“师父,你怎么会有上古神禽的内丹?”
从前巫玄以为缙云只是修为高深,寿命才会比常人更长一些,但最多也就是两三百了。可凤凰内丹不一样,那是上古时的东西,早就绝迹了。
缙云躺在柔软的毯子里,舒服地半眯着眼睛:“唔,上古神禽嘛,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和普通人一样,是个色令智昏的。”
巫玄收敛了气息,做好了听一段上古时荡气回肠的故事的准备。
却只听缙云一本正经地道:“他和我初次邂逅,就被我的美貌折服,于是就自愿挖出内丹献给我咯。”
巫玄:“……”
缙云虽没有看他,但神奇地感受到了他的无语,于是握住他的手腕,陡然用力。
巫玄被拽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把手撑在一边的毯子上,才没直接砸到缙云身上。
两人就以这种姿势相隔咫尺,缙云俊美的五官隐没在昏暗的夜色中,巫玄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烧了起来,让他身体某处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反应。
缙云却浑然不觉,只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地问他:“你什么意思,你师父长得不好看吗?”
巫玄脸上早已一片滚烫,勉强撑在缙云身上,不敢触碰到他,生怕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巫玄此时窘迫至极,却还要尽量用正常的语气道:“……好看。”
缙云本意是和他开个玩笑,谁知抬手一摸,巫玄的腰腹间僵硬得不行,而且在他手心下微微颤抖着。
他这才发现自己玩笑开过了,有些尴尬地松了手。他总是觉得巫玄还是个小孩子,但其实,小男孩已经在他不经意间,长成了独当一面的男人。
巫玄此时却着了迷似的看着他,并且在不断靠近,仿佛是要和他亲吻。
缙云抬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依旧是轻松的:“看清楚了?你师父可确实是人间绝色?”
巫玄堪堪停下,看着缙云的薄唇,呼吸有些急促。
他突然翻身在一旁躺下,背对着缙云,好一会才道:“师父和别人也这般开玩笑吗?”
“玩笑嘛,兴致来了就胡说八道。”缙云转了话题,“一直知道你有喜欢的姑娘,却不知是哪家姑娘,如今也不小了,别再耽误下去了。等此间事了,回了天都,师父就亲自上门为你提亲。”
巫玄许久没回答,就在缙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巫玄闷声道:“没有,从来都没有。”
缙云微皱眉,心想:“这孩子怎么还说梦话?”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刚要见周公时巫玄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缙云陡然清醒。
没有,从来都没有。
是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没有喜欢的姑娘,那……缙云眉尖轻挑,突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巫玄。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大概是他在自作多情。
很久以前,缙云也是一有心事就满腹哀愁,辗转反侧。后来,一千七百年的光阴实在太久了,久到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他也逐渐养成了凡事不往心里搁的习惯,他能感受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只是心境宛若一潭死水,无论忧愁还是喜乐,都毫无波澜。
可今夜,他居然又失眠了。
齐元靖对他步步紧逼时他没失眠,天都被十万次妖围城时他也没失眠,如今却栽在了巫玄身上。
而且不是第一次。
自从有了巫玄,他和尘世的那层隔阂就一次又一次被打破,让他心境一次次生出波澜,一次次直面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缙云摸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心脏的跳动。情绪这东西最无用,不能改变什么还会让人平白生出许多烦恼。可也却是最难控制的东西,所谓心如止水,只是因为不在意而已。
·
夜渐深,巫玄睡得并不熟,似睡非睡间听到外面起了风,帐篷被吹得呼呼作响,篝火也只剩下一星半点残火。
他们身处在人迹罕至的密林之中,有一种身处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四处漂泊的错觉。
突然,身后那人动了动,窸窸窣窣地起了身,在夜色中给他盖了盖毯子,而后轻手轻脚地钻出了帐篷。
你又要抛弃我了是吗?
巫玄猛然惊醒,覆着几缕血丝的眸子在黑夜中睁开,身体里仿佛藏了一只粗暴而野蛮的猛兽。
他听着缙云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整个人猛地坐起,循着声音远远跟了出去。
风越来越大了,林木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裂倾倒,又像是群魔乱舞的魑魅魍魉。
缙云在密林中有目的的前进,不过几个拐弯就看不到来时的营地了。
巫玄在他身后小心地跟着,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眸子里的阴鸷越来越深。
走了有两刻钟左右,缙云才在一颗参天的大树前停下,那树下正倚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长相不算精致,但五官硬朗,身形健硕,和天权不相上下。
他此刻正在树下昏睡着,怀里有一点什么东西正在散发着白光。
很明显,正是这道白光把缙云引过来的。
而缙云显然对眼前的人并不惊讶,只无奈叹了口气,就把此人收进了衣袖里,而后开始折返。
“他是谁?”巫玄蹲在一个土坡上,他手下那块坚硬的黑色树皮无声无息间化作了齑粉,掉落在低矮的草木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缙云正转身准备回去,就在这时,数道黑影突然蹿出来,速度敏捷的以包围圈的形式向他扑了过来。
还不待他召出缙云剑,就见一把短剑逆风横扫过来,霎时间周围全是痛苦的嚎叫声,那些黑影又纷纷隐入密林蛰伏起来。
“巫玄?”
缙云皱眉看向藏在土坡中,脸色有些阴沉的巫玄,看着他像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
缙云突然意识到,巫玄对他,已经不能算是依赖了,更像是看管,还是带着病态的看管。
他好像随时都想要掌控自己,哪怕睡着了也要留心听着,不能有片刻错漏。
这远超出师徒情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