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疏离
巫玄满怀期待地进了正殿,又穿过屏风踏入暖阁。
暖阁里燃着安神香,经年不散的药味萦绕在鼻尖,巫玄觉得自己一颗心噗通一声落了回来,他好像一个孤苦无依半生漂泊,而今终于终于找到归宿的浪人。
床幔散落着,遮挡了榻上的人,巫玄站在原地,一时有些近乡情怯。
离开的时候,他对缙云尚且朦朦胧胧的,心底那份炙热的感情呼之欲出,他却拼命挣扎,根本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
如今这份感情在心里发酵多日,他逐渐变得坦然,甚至执念越来越深——这么好的师父,不管是谁胆敢侵犯,他都觉得自己会发疯。
现在,这算是他第一次,带着那份灼热的感情来面对缙云。
巫玄轻手轻脚地上前,他慢慢掀开床幔,只见缙云身着雪白的单衣,胸口微敞,正躺在锦被里沉沉的睡着。
他的长发铺开了一大片,有些凌乱地挡在脸上,借着窗外的光线看得有些朦胧,平白生出一种暧昧来。
巫玄听着缙云绵长的呼吸声,不由得将自己的呼吸也放缓了。
他在床榻边坐下,抬手摸了摸缙云的发丝,凉,又很柔顺,缠绕在指尖,像是那柔情无比的情丝缠绕在心上。
巫玄不忍心叫醒他,就在旁边静静地坐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消瘦了,皮肤也更白了。
巫玄黏腻的目光从他的眉眼流连到他的鼻子,嘴唇,又滑到他雪白的脖颈上……
目光落在微敞的领口时,喉咙不由得紧了紧。
巫玄想:“倘若以后我真的走了,师父该怎么办呢?”
缙云睡得似乎不太安稳,他眉头皱了皱,又翻了个身,而后……醒了。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的相撞,巫玄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诧、戒备和迷茫,那复杂的眸色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还带着些狂风骤雨之后的疏离和冷清。
巫玄心口一顿,立刻从床边起身,规矩地站在一边:“师父,我回来了。”
“嗯。”缙云抬起胳膊挡住眉眼,似乎是还没睡醒。
巫玄又道:“不过再过一刻就又得走了,还要回冀州。”
缙云嗓音有些慵懒地道:“一切小心。”
巫玄的眸子黯了黯,所有的心花怒放和惴惴不安一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令人呼吸不畅的失落,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心。
缙云之前是随身带着一封写给自己的书信的,就是为了防止自己失忆的时候把巫玄忘了。可是后来巫玄去冀州,他整日过得昏昏沉沉,想着也不需要了,就又烧掉了。
今日又恰好是十五,蛊虫苏醒的日子,他难受了一夜,浑身血肉都像是被碾碎了重新粘起来一样。好不容易结束了,他精疲力竭的睡着了,谁知才睡安稳一会就听到了别人的呼吸声,挣扎着睁开眼一看,自己床边竟然多了个陌生的少年。
“徒弟”“回来”“冀州”……
缙云胡乱猜测一番,猜出了个大概,就起身披了件衣裳:“你不在这些时日,为师很想你。”
巫玄猛然抬头,却撞上了缙云平静无波的眸子,他登时就判断出,这不过是走走流程的客套话。
胸口一阵冰凉,巫玄如坠冰窟。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巫玄听着缙云那些不走心的客套话,只觉万般难熬,缙云每说一句,就像是在他心口捅上一刀。
及至最后,已然鲜血淋淋。
等巫玄重新踏出房门时,天色已然大亮,他看着璀璨的晨曦,灰心丧气地想:“还是生分了吗?纵然我已经那么努力了,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场回京探望,巫玄是满怀期待去的,心如死灰回的。
到了冀州,他一言不发,只见了几位将军,商讨要事,而后又彻夜看起军务。
陈千星发现他不对劲,就假装大大咧咧地去打探,却被他安排了一堆事做。
陈千星惆怅地想:“……以后再也不嘴碎了。”
结果转头就对巫玄道:“不会是你心上人和别人成婚了吧?”
巫玄摇头。
陈千星:“喜欢上别人了?”
巫玄还是摇头。
陈千星这就不明白了:“那你难过什么?回去见着他了。”
“见着了,对我很生分。”
陈千星简直无语:“你这不废话吗?一年多没见,肯定生分啊,你多说几句好话哄哄不就是了。”
“没用的。”巫玄觉得自己万念俱灰,那些不安和躁动全卷铺盖离家出走了,连带着他的那点念想也一并带着,一去不复返了。
陈千星心念电转,突然凑近了低声道:“你知道小夫妻太久不见面了生分都是怎么做的吗?”
巫玄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陈千星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被他一脸嫌弃地推开:“你还是滚吧。”
陈千星:“……”
巫玄看着帐外再熟悉不过却又无比陌生的景色,忙碌的修士走来走去,而他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我不想待在这里,”巫玄突然想,“我想回去,待在缙云身旁,每天守着他,看着他。”
固守一家一国,成一世名将,那人别人的追求,不是他的。
“可我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巫玄只觉可怜可笑又可叹,“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能带他离开,也保护不了他,我只会成为他的负担。”
“我只能接受分离。”
·
永兴二十七年十月底,七杀君带领三万次妖疯狂反扑。
冀州正是冰天雪地,次妖在域外生活多年,适应严寒,人族修士却难以适应。
堪堪重建的仙盟摇摇欲坠,冀州形势千钧一发。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十七岁的将军巫玄带领十万修士九死一生,几度生命垂危,终于击溃次妖。
及至永兴二十八年三月,春暖花开,天气回暖,七杀君才终于暂且罢手。他前几个月的进攻几乎是丧心病狂,想要趁机占领冀州,谁知那少年将军却是个硬茬,居然扛了下来。
天都里,巫玄的威名响彻朝野,这个荆州来的孽种在多灾多难之际向他们证明了自己。
民间的那些说书人更是排了好几出巫玄的戏,先讲他出生时如何天降异象,又讲他的悲惨身世,提及他被迫北上,幸而天子仁慈,非但未杀他还对他委以重任,又得缙云仙教导,这才有了他在战场上的英姿。
彼时,巫玄的修为已经到了剑体境界,众人都说,他很快就会成为剑神了。
沉寂了两百年后,才出了棠秋一个剑神,却只是昙花一现就不知去了何处,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而巫玄,却是实打实存在的,他就在冀州,守护着九州子民。
这多么振奋人心啊!
谪仙殿里,缙云心不在焉地听着天权带来的消息,回想那日巫玄回来看他的场景——长高了不少,褪去了一身稚气,肩膀似乎也更宽阔了,能挑起自己的一番天地了。
天权道:“你那徒弟确实是个好苗子,刚开始的时候,有人不服他,还和他约架,他也不怕,把人全收拾了一遍。
完事了,我以为这是结下梁子了,结果他转头又在战场上救了人家一命。”
“那次啊,他们十几个人被次妖包围,等我赶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灵力耗尽,躺在地上,只有巫玄一个人,提剑站在峡谷口,浑身是血也没放一只次妖过去。”
“从那以后啊,所有人对他那是服服帖帖的,指东不往西。”
缙云听着他的话,有点心疼又很骄傲。他当初送巫玄走的时候,就知道他会吃苦,甚至会无数次经历生死一线。
可这些都是必须的,只有经历了这些磋磨和捶打,他才有力量去和齐元靖巫梵天巫尔若抗衡。
天权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就道:“还在想去年那事?就这点事不至于。”
“巫玄性子敏感,只怕心里不舒服了,不过这样也好,以后总是要分离的。”
天权:“那他现在还给你写信吗?”
缙云:“写,依旧每月都写。”
天权心口一阵酸涩:“还写就行,还写信就证明没事。”
缙云:“……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
“我说,差不多是不是也该放我走了?”诸葛渊突然插话道。
缙云和天权默契地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地端起碗筷吃饭。
诸葛渊:“……”都什么人?
三月之后,次妖终于消停了,可巫玄却没想也跟着消停,他只休整半个月就再次整军攻打次妖,一路势如破竹,次妖溃不成军。
自此,少年将军几乎要功高盖主了。
而荆州非但没有想办法打压巫玄,还自己斗了起来——世子巫尔若对其父巫梵天不满多年,终于发动了内乱。
可巫尔若到底实力不济,没能一步到位,和巫梵天僵持了起来,荆州彻底打成了一锅粥。
齐元靖真是恨铁不成钢,他当初敢放巫玄在冀州,就是笃定有巫梵天和巫尔若制衡,他原本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帝王心术,万万没想到这俩饭桶自己掐了起来。
更何况,仙盟原本是大剑神谢长渝建立的,不归属于九州,自有传承,后来虽由天都源源不断向其输送新力量,可到底不能彻底控制。
齐元靖绝不容许巫玄在边境独大,尤其不能允许仙盟落在他手中,因此九月份时派了七祭司玉玑以监军的身份前往冀州。
名为监军,实为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