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止恶
姬千秋躺在软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炙热、寒冷，两种完全相冲的痛苦积郁于胸，蔓延至四肢，连呼出的气都带着无力。
扯开里衣领口，胸前果然又浮现那只白色的蜘蛛花纹，更恐怖的是，那蜘蛛好似活物在微微蠕动。她恶心得想吐，伸手去摁，却忽然有了痛感。
不知是练武的成效还是这物什加剧了她的感触，她察觉到附近有陌生的内力在波动。
姬千秋暗道不好，眯起眼闭气。
微弱的声响传入她耳孔，从纸窗外伸进一根迷香，就在她憋气憋得快双眼发黑的时候，内室的门被人推开。
余光看见那黑衣人轻手轻脚靠近床榻，手几乎就要盖在脸上时，她抽出时刻带着的月翎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那人脖子动脉处。
短剑剑刃微微刺入黑衣人皮肤，鲜血流在她手背上，害怕却敌不过震惊，因为她看到了这个人的眼睛——
记忆中每次玩闹得狠了，快要受伤的时候，这双眼睛的主人总会从各种各样的地方冲出来保护她。她不知道这人的长相，因为姬府培养的暗卫只能露出双眼。
暗卫的眼里也含着震惊，随后被痛苦取代：“四小姐。”
姬千秋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他早早就随着姐姐进宫了，一直负责姐姐与姬府暗中沟通的任务。
“……奴罪该万死。”暗卫说完竟加重脖子的力道，往剑尖刺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救人的时候亦是，她迅速收回月翎剑，让暗卫扑了个空。
姬千秋淡淡地说：“姬府养出来的暗卫，竟如此懦夫。”
暗卫跪在地上，声音沉重沙哑：“奴无颜面对四小姐，只求一死。”
她不用问，更不敢问，泪水却慢慢盈满眼眶，心脏被绝望与悲伤紧紧攥住。
“奴也不想伤害四小姐，但是……”暗卫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
姬千秋控制自己的声音，不愿意露出异常：“你要带我去哪儿？”
“说话！”她冷声命令，气势竟不输姬贵妃。
暗卫捏紧拳头，咬着牙说：“丞相府。”
得到答案的瞬间，泪水也跟着决堤。
姬千秋深呼吸几口气，轻声说：“滚回去。”
见暗卫不动，她站起身砸碎摆在一旁的青花瓷瓶，甚至把木桌都掀翻，大吼着：“滚！”
被亲姐姐卖掉的背叛感、对父母亲的失望、担心了无音讯的傅弈、身体冷热难耐的痛苦堆叠在一起，足以令她情绪崩溃。
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抛弃优雅，打碎禁锢于言行的枷锁。
暗卫看着趴在床榻上无声痛哭的少女，自责与悔恨折磨着他：如果当时鼓起勇气，对大小姐说一句“不”就好了，哪怕因此受到责罚也好、死亡也罢。
就在他即将自我了断谢罪的时候，听见四小姐说：“你回去告诉她，如果这是她的诡计，我成全她，但是永远也不会如她所愿！”
“这是我的命令，你想赎罪就照做。”
暗卫无法违抗，应允后磕了几个头才离去。
姬千秋坐在镜子前，早已哭得面目狼狈，眼里失去了光。
她颤抖着手为自己梳妆打扮，却连烛火也不点，只依靠微弱的月光。换好衣裙，尽全力平复心情后，竟在午夜翻墙出了恒王府。
莫凌霜，是你逼的。
你如何能够下作至此。
姬琰坐在马车里，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再三命令侍卫快马加鞭，却被禁军扣在宫门。
那禁军首领拦下马车，站在窗外说：“三更半夜，不准出宫。”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此造次。”姬琰沉声说，“本宫怕你有命拦，没命接。”
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周围的禁军发出嗤笑，下流而不尊。
“哪里来的小娼妇，不过仗着自己有娘娘庇护，就有胆量甩爷们脸看了？”那首领口吐污言秽语，“不过是个倒卖首饰的贱婢，还真敢把自己当人了，哈哈哈。”
姬琰从未听过此等言语，当即皱起眉。
“放肆！还不速速跪下领罪。”驾车的侍卫喝到。
“粗鄙车夫，你知道老子是谁吗？”那男人说，“皇宫有规矩，此时不许出宫！天亮再来。”
“哦？”姬琰轻声问，“那你知道本宫是谁吗？”
“大半夜的急着出宫，怕是要赶着为哪位官老爷暖床吧？贱货。”
其余人也皆发出淫笑。
姬琰掀开帘子，对上禁军首领的眼神。
她居高临下地欣赏那美味的惊恐，注视着迅速攀爬上男人脸颊的死色。
恶欲让她浑身燥热，对妹妹的负罪感逼得她心纠，急于另行发泄。
“贵、贵……”男人的腮帮子都在抖，说不出完整的话，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他如何能想到，这个已维持百年的王朝，竟然允许后妃离宫。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兵部尚书的大侄子。”姬琰轻声笑了笑，又把帘子放下。
“都杀了。”
“是！”
“求贵妃娘娘饶命！饶过小人的贱命罢！再不敢了……”窗外响起一声声膝盖跪地的闷响，还有额头磕在石板地上的声音。
她不喜欢杀人，但坐在这个位置上，人命已然不再值得动容。
大家都这样，不是吗？
副座的侍卫拔剑下车，刀光剑影几下，直接砍断所有禁军的脖子。
头颅砸在地上的声音让她放松。
“再去唤一批禁军过来，命人把尸首吊在宫门上，让他那叔叔上朝时好生欣赏。”
那侍卫领命后便离开了。
“走吧，直接去丞相府。”
马车再次飞驰而去，寒风夹杂着马蹄嘶鸣声，与皇宫渐行渐远。
姬千秋坐在正厅里，仪态得体的细细品茶，几个奴婢跪在地上，不知该怎样伺候这位怪客。
从未听说过懂礼节的宾客会在三更半夜擅闯别人府邸，可是看这少女的容貌打扮，又是比普通贵族还要招人眼球了。
就连那捧着茶杯的手指都如白玉，贵不可言。
“四妹妹？”莫凌霜踏入厅内，阴柔声音染上惊喜，“我还以为管家胡乱禀报，竟真的是你。”
他命其余人退下后才更靠近，嘴里有些轻佻地说：“四妹妹深夜前来，可是有何私密事？”
后又感慨：“多少年了，你再没主动来见我过。”
姬千秋露出冰冷的微笑，抬眼看他：“世子真是好手段，把我与姐姐玩弄于股掌之间，看来莫伯伯没白培养你。”
莫凌霜心里一沉，暗道不好，却又忍不住被她充满攻击性的模样迷得神魂颠倒。
“妹妹说的是什么话，我竟听不懂了，还请妹妹指教。”莫凌霜站在她前面，拱手垂裳。
姬千秋看不惯他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当即站起身，抬手就想扇去一个巴掌。
她不愿再忍了，每让一分，就会被这男人鲸吞一寸。
但与傅扶疏默默挨了巴掌那次不同，莫凌霜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腕，甚至凑近了嗅，轻柔而痴迷地深深呼吸，像是要把她的气味锁入肺里。
那比女子还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言说的表情，让她害怕又作呕。
“至少告诉我，我犯下什么错，才能让妹妹如此动气。”他抓着手腕不放，力道越收越紧，几乎有些痛了。
姬千秋使出内力甩开莫凌霜的手，略过他震惊的眼神：“你和我姐姐达成了何种交易？”
“这话我便听不懂了。”
“你不去戏班子表演可惜了。”姬千秋看他，眼里透着痛苦，“你利用姐姐把我绑来，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看你唱戏？”
莫凌霜本来仍在笑，但看见她的表情后也渐渐隐去笑容：“哪怕我卑鄙无耻，却也从未想过要利用姬贵妃。”
“我知道她对你而言有多重要。”莫凌霜心疼地皱起眉，“都是我的错。”
“既然与你无关，为何要独揽罪责？”
“你愿意怪罪于我，我求之不得。”
“看来莫世子并没有学会谨言慎行。”
莫凌霜突然扣住她的两边胳膊，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为什么不相信我？”
“放开！”
“原本是傅扶疏要把你绑来的。”
她挣扎的动作顿住。
傅扶疏近来行事古怪，而且上次见面时，他甚至能看出傅扶疏对四妹妹有了非分之想。
野心家已足够难对付，绝不能再多加一个疯子。
莫凌霜盯着她的表情，妒恨在心中翻滚：“那人一直都在算计你。”
“五十步有何资格指责百步，他提出这个想法，你拒绝了吗？”不等男人反应，她又说，“你当时为何假扮傅弈深夜约我出去？甚至绑架我？”
莫凌霜微微睁大眼，满脸诧异。
她知道了？
到何种程度了？
“妹妹可是身体不适？”
“别碰我！”姬千秋猛地侧过脸，“莫凌霜，你还要再装吗？”
莫凌霜捏紧拳头，内心纠结：多年来的爱恋究竟说是不说。说了，这人只会愈离愈远，甚至再也不可能相见；不说，他就只是个懦夫。
一个只会对心爱女子下毒的、卑鄙的懦夫。
他还能等到子蛊彻底成熟的那日吗？
“四妹妹，你不好血口喷人，凭空诬蔑了清白人家。”莫凌霜把手收进袖袍，颤抖地抚摸着手腕上的云雨蛛，那物动也不动，像是死了。
“世子莫要玷污清白二字。”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时，白衣女人从旁边的屏风里走出来，满面哀愁。
莫凌霜皱起眉，训斥道：“谁允许你藏在这的？竟是一点礼节都不懂了！”
“主……少爷、王妃，你们莫再吵了。”白妃跪在莫凌霜脚下，抬头看他，“身子要紧。”
莫凌霜冷笑，拂袖转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白妃被他的衣袖甩中，捂脸的手又默默放下，不敢去看姬千秋。
“你真是他的人。”姬千秋轻声说，声音听不出喜怒，后又蹲下扶她，“先起来，忘记白日我说过的话了？”
“一个女奴，碰她脏了你的手。”
姬千秋冷眼看向男人：“可比不得世子你卑劣肮脏。”
莫凌霜皱了皱眉，心下一动。他不介意四妹妹侮辱自己，反而迅速捕捉到她们之间的反常，难道白妃真的是……
他心中早已有了大致猜想，却也不想点穿。
得不到她，得到一个流着同样血脉的替身也是好的。
姬千秋还要再劝，却在这距离内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接近白妃，并未完全忘记的记忆涌入脑海。
莫凌霜骗她出去那夜，她先是遇见一位身穿白衣的女人，那女人从迷雾中现身，头戴白纱斗笠，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形同鬼魅，接着趁她失神的瞬间被人迷晕带走。
她垂眼看着白妃，眼里渐渐带上了冰，又染上绝望——
她的亲姐姐，命人迷晕她送给其他男人；而素未谋面的同胞姐姐，成为其他男人的帮凶，也要来害她。
白妃察觉到姬千秋情绪不对，抬头对视时撞进她眼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变了。
“当时那个女人是你，是不是？”姬千秋问，“你从一开始就是莫凌霜的人，那晚上接近我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对吗？”
白妃的脸第一次露出慌乱，她想辩解、想安慰，却只是张开嘴，流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