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一期化疗即将结束的时候，佟瑞趿拉着脸来了。佟灿灿拎着一袋橘子正要进门，忽然看见母亲的怀里有一颗花白的头颅，一颤一颤地动。沉厚的男中音带着哭腔出来的时候，佟灿灿胸口吧噔跳一下，然后从心尖上点燃的小火苗瞬间燃烧起来，蹭蹭往喉咙上窜。
“我错了，翠芬……我，我活该家破人亡……”
母亲苍白的脸上绽着笑，温柔得像一张洁白的丝巾。
“瞎说！人还好好的呢！我马上就能出院了。”
猫哭耗子假慈悲！佟灿灿推门进来，将水果很重地放在桌上，掸掸袖子说：“呀！这不是佟总嘛！”
“灿灿，不要怪你爸爸，我们是假离婚。申请破产之前就离了，不然上亿的债务，我们后半辈子都得砸进去。”
佟灿灿冷笑一声说：“假离婚？财产保全了吗？妈，不要忘了你的手术费哪来的，房子、车子、存款，都没了。你咨询的是假律师吧？”
田翠芬叹口气：“唉，谁知道。要不是……”
“别存侥幸心理了。要不是假离婚，你还不晓得被骗多少年呢！人家是一箭双雕，假离婚变真离婚。孩子都快出来了。你！拜托离我妈远点，你们已经没关系了，别把我妈再搞成小三儿。”佟灿灿一脸嫌弃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不想和佟瑞有半分靠近。
佟瑞缓缓抬起头来，佟灿灿吓一跳。他眼窝深陷，头发白了一大片，胡子支棱在脸上，眼神沉静得吓人。上万的衣服，皱巴巴地黏在身上，全然没了往日的挺拔。
“你爸刚从派出所保释出来。”
佟灿灿不答。
“不然他不会不来的。”
她转头看着橘子。不搭腔。
“灿灿，你过来。”
她站着不动。
“你过来。”
佟灿灿不情愿地挪过去。母亲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背上说：“我的病是小病，我都打听啦，隔壁屋那个，二十几年才复发。我算了一下，我能活到，至少80！父母在，你就有家。不要怨你爸，他那个位置，诱惑太多了。妈最过不去的是，没能给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对不起，半山腰上跌下来……让你们受罪了。”
佟瑞听不下去了，趴在田翠芬腿上开始痛哭。
佟灿灿心里酸得要命，她顿一顿，红着眼圈倔强地说：“那又怎样？人家要儿子呀，谁稀罕我们。”
田翠芬笑了，用下巴点一点佟瑞的后脑勺说：“人家看上的是那个他，不是这个他。现在谁还稀罕他呀！”
佟灿灿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欢快地飞奔起来。她是个穷光蛋，但也不再是个穷光蛋了。她的家又回来了。有家还能叫穷光蛋吗？她的脑仁突然闪出一道光亮，以前她是一个穷得只剩下钱的穷光蛋，她的快乐全部来自于让人咂舌的衣服、刺激着每一根神经的酒精、嗨翻的音乐和轰鸣着与风赛跑的豪车。现在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卖豆腐的爸爸，妈妈，还有弹琴很难听的妹妹。天天能吃到白玉豆腐，这是什么神仙日子！她觉得很富有了，没有什么富有比这更令人愉悦了。
可是，佟灿灿不敢住这套别墅了。房子太大，佣人都被遣散了，也有自己跑的，也有跑得时候卷走一两条项链几个镯子的。白天的时候，总有人在附近转悠，隔老远往里边望，还有拿望远镜的。佟灿灿大白天也得拉上窗帘。晚上就更害怕了，那种被黑暗吞噬的感觉，像溺水一样让人绝望。
“兜兜，就住在学校，千万别回家。”
她不敢看手机，一天有上百条追债短信，一本正经的，污言秽语的，后来索性换了一个号，最便宜的，保底30块一个月，清净了。
佟瑞又失联了，他压根不敢出现，他的名字已经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失信名单上了。老赖！他跑不了，只能躲起来。
等到破产清算结束的那一天吧！
佟瑞现在才发现，他比谁都希望赶紧破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马上只剩一条命了，是时候百毒不侵啦！可是他想早了，法律不会让一个欠钱的人大喊一声：“我破产了！”然后就像带上免死金牌一样和所有债务说拜拜。
佟灿灿现在最害怕黑夜。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显得人很小，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人没了，房子就变成一个冰冷的容器，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说得更难听一点，房子像一个监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你的大脑，让你不得安宁。
佟灿灿紧锁卧室的门，然后在床上躺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主人主人！你要起床化妆啦！”一旁的机械娃娃突然叫起来。佟灿灿吓一跳，赶紧拽过来把开关关掉。想想，又打开，将之前的录音一遍遍播放。娃娃清脆的声音在超大卧室里环绕。
“主人主人！你的下午茶时间到啦！咖啡还是奶茶？”
“主人主人！你的面膜要敷啦！不然你就要变成黄脸婆啦！”
“主人主人！明天是妈妈的生日，记得订蛋糕哟！”
“主人主人！每周四的高尔夫，一定要坚持下来哦！”
……
佟灿灿一边流泪一边听，听完再重复一边，再流泪。
自从家里出事后，人前她一滴泪都没流过。她不要别人的同情，不要看别人异样的眼神，所以一直假装坚强。现在，这个陪伴了20年的洋娃娃就是她的家人，它从来不会罢工，不会忘记提醒你，不会生病住院，也不会花钱。任何时候，它都叫你“主人”，从来不会像该死的生活一样抛弃你。
凌晨四点，佟灿灿刚刚睡着。“嘭”一声，一个砖头砸到北边起居室的窗户上，报警器想成一片。佟灿灿在惊吓中坐起来，搂着被子抖成一只筛子。
警察来了，按例问询了情况，人是翻墙进来的，在花园里留下一圈淡淡的脚印，但大门和后窗的摄像头不见了，所以目标是佟灿灿还是准备偷东西，警察也说不准，只做了笔录便通知佟灿灿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