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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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砖红色的火车站台,静静流淌的河流倒映着夜空中璀璨的繁星,仿佛天上的银河流淌在大地上一样。
在夜色中闪耀着光芒的铁轨漂也似地在银光闪闪的河流中显现出乌墨一般漆黑的颜色,你略有些迷茫地伫立在寂寥无人的站台上,寒冷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呼啸而过,远处的景色在轻纱般的雾气中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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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
一个轻快而活泼的声音响起,宛若一粒石子投入静逸的湖水中,寂静的夜色荡起涟漪。在如烟如雾般流淌在地上的银河之上,长长的列车沿着铅黑的铁道徐徐而来,搅碎了水中散落一地的钻石般的星星。
你看见一位留着齐耳的褐色短发的年轻的女人正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般倚靠在火车的门框上。她穿着浅色的长裙,裙摆如同夜色中绽放的花朵一般,在吹拂而过的长风中摇曳。
“——你也和我们一样,是去终点站的影院看电影的吗?”陌生的年轻人热切地邀请道,“路途漫长,在一起聊天打发打发时间,多有意思啊!”
她有一双异常明亮的棕色的眼睛,虽然被透明的镜片所遮挡,但却无法蔽住其本身的熠熠生辉。
“……啊,好……”
你呐呐地应道,小幅度地挪动着步伐,站台上倒映着银亮光辉的积水中的幻梦般美丽的图画也随之支离破碎。到达站台边缘登上火车的时候,年轻人伸出手拉了你一把,她的指尖结着薄薄的茧,似乎是长期从事着需要大量打字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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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蹦蹦跳跳的小鸟一样、像纤柔清丽的花朵一样的年轻人自来熟地握住你的手,好奇地询问你的名字,询问着你来自何方,又为何要去往那银河尽头的电影院。
很奇怪,你明明天天都能听见同事呼唤你的名字,也天天都会在工作的登记册上书写你的名字,可是当你不确定地、磕磕绊绊念出自己的名字时,莫大的悲伤与孤独如同涨潮时的海水般淹没了你的心田。
你……你到底是来自什么地方,又为何要登上这辆等待许久的列车呢?你报出自己出生、成长、工作的海港小城的名字,却觉得它遥远而又虚无缥缈,如同水中的月亮一般一戳就碎。
“我是一位图书管理员,”你说,“现在正好是年假时间,所以想要好好放松放松……”
年轻人闻言,流露出颇为好奇的神情。她自称是一位外出取材的网络小说作家,这次外出出行一方面是为了观影期待了许久的作品,一方面也是为了观察世人,激发灵感,开拓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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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内心腹诽着:“观察世人”……这位年轻的作家真是好生中二。但随后对方却用一副可怜兮兮的祈求而又期待的眼神盯着你,询问着能不能一路上与你聊聊故乡与家园之类的话题,因为她下一本准备开坑的作品正是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的。
你向来不怎么擅长拒绝别人的请求,只得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好吧。但要是你乱问的话,我也是有权利不做回答的……”
褐色短发的发梢向外翘起、棕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好奇的光的年轻人当即挺胸立正,像模像样地敬了个礼:“是!长官。”她拖长了腔调,大声地含着促狭的笑意说道。你在心里顿时害羞得不得了,恨不得捂着脸,当场钻进一条地缝再也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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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牵着你的手,引领着你去往列车上的座位。你脸烫得厉害,只感觉大脑晕晕乎乎,像是要被无形的蒸汽煮熟了。你任凭着对方带领着你前进。
你们来到一排窗边的二人座旁,年轻人颇为夸张地比了个“女士优先”的手势,你有些羞恼地瞪了这位仅仅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尽显“坏心眼”本色的网络小说家,不发一言地坐进靠窗的座位,将头扭向一边,盯着窗外砖红的站台与银白的河流猛瞧,打定主意不想再看到对方那张会在恶作剧成功后露出愉快笑容的脸庞。
被天上的星光与反射的水光照亮的透明窗玻璃上映照出你的面容。整齐的平刘海,乌黑的麻花辫,清秀白净的长相,以及略有些怯弱的眼神。你分明每天都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可是不知怎么的,当看到玻璃上反射的景象时,你却愣怔了好一会儿,感到这位倒映在玻璃上的,穿着白衬衫、外套针织马甲的平淡无奇的年轻女士是如此陌生。
“——你怎么了?”小说家轻轻扯了扯你的袖口。
“啊?我……”你回过神来,只觉得脑海中笼罩着一团迷雾。但你还是自己侧过头,对她勉强笑了笑,“……可能只是有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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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累呢?”
小说家眨了眨眼睛,棕色的眸子中闪着纯粹地求知欲以及期待着听到有趣的故事的光芒,她这副刨根究底的架势看得你眼前一黑。你刚准备打个哈哈敷衍搪塞过去,车厢里却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不要闹她。让她好好休息。”
你这才发觉,就在你们隔着一条走廊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身着正装,仿佛正要出席一场开庭审理的青年女性。她气质矜持而高傲,漆黑柔顺的长发如同垂落的丝绸。她抬起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平静地扫了一眼安分下来的小说家,视线在你的脸上停顿了一下,便又返回到手中翻阅的杂志上。
那本杂志的封面上画着一只狰狞的恶魔,它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眼神暴怒而疯狂。旁边血红的标题书写着几个大字:“敬请见证最终回!恶魔君王法布提的陨落——”
不知是不是你眼花了,在那一瞬间,你似乎看见对方弯起嘴角,无意识地勾勒出一丝森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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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娇小纤细的小说家坐在座位上,两条腿未触及地面,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她只是安静了一小会儿,便用一双迫不及待的亮晶晶的棕色眼睛直直地望着你,似乎打算再和你说些什么。
她凑到你的耳畔,呼出的热气吹得你的耳朵有点痒:“看到那个装模作样的自大狂了吗?她是个律师,刚才和我聊天聊得不耐烦了,现在还不允许我和别人说话。真是……”
欸呀,你怎么当面说人坏话,当事人还坐在离你只隔着一条走廊的座位上呢!你有些惊慌失措地看了那位西装革履的法律工作者一眼,虽然她的注意力似乎还集中在手中的杂志上,可你依旧感到一阵心虚。
身旁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笔记本与一支笔。“我要开始搜集素材咯。”她雀跃地说,手里旋转着那支在车厢的灯光下泛着瑰丽的光华的圆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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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开始叙述起自己记忆中的故乡,一边描绘,一边回忆。你的故乡是一座北方的海港小城,夏季短暂,白天很炎热,到了晚上却又凉风习习。冬季较为漫长,天气寒冷。每当下雪的时候,整座城市银装素裹,踩在皑皑白雪之上,听着咯吱咯吱的脆响,别有一种乐趣。
你讲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放学后,你会与自己的几位要好的朋友一起去吃学校门口的麻辣烫,那时的你最喜欢在食物上淋一点香甜的芝麻酱;快到过年的时候,家门口会贴上喜庆的红对联,亲朋好友会聚在一起互相祝福新春快乐,大人们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而你和亲戚家的孩子们待在客厅里,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年纪稍长的孩子则各自要么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要么安静地看书,要么趁机写起寒假作业。
你坐在沙发上一边目不转睛看着电视中播放的春节晚会,一边左一口柿饼右一口汽水,吃得不亦乐乎。
后来你考入了本省的一所高等院校,舍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冬天下起大雪,来自气候温暖的地区的舍友在回宿舍的路上狂喜乱舞,宛若撒欢的哈士奇般在操场上满地乱窜了好一阵子。四周,另外的学生已经开始兴高采烈地打起雪仗。等这位舍友的兴奋劲过后,你们在如同水银般流淌的月光下、在漫天的璀璨的繁星下堆起一个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其中一个雪人的脑袋上有两根细细长长的凸起,那位之前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舍友笑嘻嘻地打趣道:“这是你的两条可爱的麻花辫。”你笑着一拳轻轻锤在她的肩膀上。
你毕业了,工作了,到了岁末回到故乡的海港小城过年,父母简直什么都不让你做。早上吃着父亲做的豆腐脑配油条,听着一旁的母亲笑着问:“要不要再多舀点?”你望着母亲已经出现了皱纹的眼角,望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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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年的年假时间,我本想要回到家里,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你有些浑浑噩噩地呢喃着,脑海中的迷雾逐渐散去,悚然的寒意却流淌进你的四肢百骸。
“……但是,我买了礼物,满怀期待地在站台上等待着即将到达的火车,想象着家中热气腾腾的饺子与香喷喷的炖菜的时候,天空,却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你无法压抑、无法克制地无声哭泣起来,即使你的脑子里依旧一团浆糊,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之后遭遇了什么。你只是从未有过地强烈地思念着虽然屡战屡败次次“空军”,但依旧爱好钓鱼的父亲;思念着日常喜欢说很冷的笑话,虽然反响平淡,却依旧乐此不疲的母亲;思念着互相帮助的同事与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不知为何想念起方便快捷的现代信息传输,丰富多彩层出不穷的现代社会的娱乐活动,想念起随时随地都能在餐馆买到的炒菜与烩饭。
这些司空见惯的事物,为何你会觉得如此遥远,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再接触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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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一片模糊的视线,你看见小说家似乎已经记好了笔记,正以一种观察实验生物的目光凝视着你的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与你的视线对上后,她大大方方地回望着你的眼睛,递给你一张纸巾:“这是那个自大狂托我给你的,没办法,她当神当的太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一位哭得像个塌成一团的透明史莱姆般的傻姑娘。”
她语气调侃。于是那个冷淡的声音又响起来,带了几分恼羞成怒:“……油腔滑调。”
你听得稀里糊涂、半懂不懂,脑子里一团雾水,不知道她们打什么哑迷。只是不知所措地用手帕抹着眼泪。
“欸呀……你还在哭。这可难办了,看着你这么伤心,我也乐不起来了。”小说家垂下细细的八字眉,原本明亮的棕色眼睛也黯淡下来,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自言自语,声音柔和清脆,“……哦,我懂了!你是想回家,想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和朋友了。可是你的家乡早就毁灭在末日的浩劫里了,这该如何是好呢?”
像小鸟一样轻盈活泼、像鲜花一样纤柔而富有生机的年轻人自顾自地一敲手心:“有了,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书里都说,只要给伤心欲绝的脆弱的人听点舒缓的歌曲抚慰心灵,他们就会慢慢平静下来的。”
“——你最好别把抚慰心灵整成心理阴影。”合拢了杂志,将其随意地丢到靠窗的座位上的青年律师冷冷地警告道。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形象吗?”年轻的小说家做出一副大受打击的夸张姿态,“……别那么严肃地瞪着我嘛。哎哎——把杂志放下,把杂志放下!你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呢?!”
青年律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我手痒难耐,渴望打架。不可以吗?”
年轻的小说家:“……好了好了,我不和你吵。”
她从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你,脸上嬉皮笑脸的神色收敛了起来,这时候,她倒真有那么几分钻研文学的作家的气质了。
她唱起歌来,嗓音如同清澈的小溪,在寂静的、水银一般的夜色中一圈圈荡漾开。在这哀婉而又温柔的曲调中,你如同海潮般涌动的心绪变得安宁,而那位气质矜持而又骄傲的律师原本凌冽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柔和,你听见她在歌曲终结,连袅袅的余音也消散无踪之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唯有在这种时候……你才显得不那么令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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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到达终点站,你们进入了银河尽头的电影院。
到了电影院该干什么?你看见小说家兴致勃勃地冲向售票台,选择自己想要看的电影,然后掏出钱买票。律师走向无人的售货机,投入几枚硬币,得到一桶大份的爆米花。
小说家拿了三张票,像掠过低空的燕子一般飞到你的面前,浅色的裙摆如同绽放的花朵,你在她明亮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迷惘的神色:“好啦,电影五分钟就会开场。咱们一起去放映厅找一个好位子坐下!”
西装革履的律师伫立在你的身后,她揽住你的肩膀:“走吧。”
电影即将开始,迫不及待地在正数第三排的中央找寻到座位的小说家看见你的身影,她望着你的眼睛,绽放出一个纯粹的满怀喜悦的笑容,为你按下了身旁的座位。
“——你来了,我亲爱的同胞。”她开心地说。
你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在这银河尽头的电影院的放映厅,你逐渐理解一切。
然而,忽然有一股巨力猛然从你的肩膀传来。你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你站在被屏幕的光芒照亮的走道上,律师大步向前,将手中的爆米花掷在扶手的凹陷里,然后一屁股坐到了似乎被这出乎意料的情况搞得有些发怔的小说家的身旁。
“你这傻姑娘!”她带了许大惑不解与恨铁不成钢的感情训斥道,“你的神明眷顾你,你的同僚信任你,你的下属崇敬你,就连那厄难与灾厄的领主也偏爱着你。你又是如此强大,只要有心想逃,即使是真神也无法夺走你的性命。你为何宁愿永远停留在这死者的国度,而逃避去面对确实的现世?”
你上前几步,可这虚幻的放映厅却开始涣散、崩塌,你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因为……因为待在你们的身边,我的故乡就还没有远去。可是你们却都丢下了我,我感到非常孤独……”
[你的故事还没有结局,你的命运之河还未曾断绝。]屏障之外的游荡者对你说,[继续活下去,让我看看,你还能整出什么好活——我知道的,你,你们,哪一位都有着这样的天赋,所以才会被我选中。]
……
你在绯红的月色中醒来,心中满盈着悲伤,却不知为何。
你尝试着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只记得漫天的星子下,在银河一般流淌的水面上,一辆列车飞驰而过。
车厢内,纤柔而美丽的年轻的女人正在放声歌唱,而身着正装,气质矜持冷淡的青年女性也低垂着眼睛,轻轻地合着拍子。
“天上一个月亮,
水里一个月亮,
天上的月亮在水里,
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低头看水里,
抬头看天上,
看月亮思故乡,
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