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26 飞雪初逢
虽然一路上一直好奇自家老爷所说的“武学修为深不可测,已究天人”的老先生是何等风姿,但小眠依然恭谨有礼,没有像节日时候观花灯那般仔细的打量,一举一动不曾失了半点分寸。
她小口喝着粗茶,不作评论,却神色悠然,相信任何一个人看了她的样子都不会觉得那茶不够水准。
她等待着姬明雪这位模样普通但据老爷说是位绝世升龙本事通天的前辈发话。
而那只名为响尾的大猫就懒洋洋地趴在染剑华脚边,时不时瞅一眼这个瞟一眼那个,那意思就像是它作为猫园真正的主人,那么这猫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应该让它过目一样。
……
“赏雪好啊,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姬明雪说,“你们闻到花香没有?初逢花的香。”
初逢花香?哪儿有什么初逢花香,还有这雪……
初逢花最是喜暖,而且是要盛夏时节才开花。
众少年皆摇头,唯有小眠暗自点头。
自家老爷果然没有夸大其词,这小小怪石没有什么能逃得过这般人物的眼睛。
“我记得老爷在请柬上还写了一位叫做阿双的人。”小眠看着猫园众人,发觉还少一个。
姬明雪指了指那只趴着的黑白尾巴的大猫,“它就是阿双。”
小眠略微愣了愣,嗯,不愧是自家老爷,总是喜欢搞怪。
“是的,它就是阿双。”染剑华笑着重申,然后弯腰伸手要去摸它的脑袋,却被它嫌弃地躲开了。
“那到时候就恭候诸位了,小眠告辞了。”
……
姬明雪看向枭千叹,说:“这里你认识阿双最早。”又看看染剑华,“你和它最亲,你俩去问问它?”
对于猫园众猫奴,比较而言,阿双对染剑华最上心了,似乎是因为染剑华最阳光最喜欢开怀大笑也最喜欢花心思给它搞各种好吃的的缘故,当然,无聊的时候他还会对着阿双碎碎念个不停——尤其是最有共同语言的枭千叹一声不吭挥汗如雨练刀的时候。
当然,也只有染剑华是这样子了,猫园里,就他最轻松,其他人,可没工夫一个劲儿逗猫玩儿。
“嗯?”枭千叹有点不明白。
“问它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儿。”
“……师父你确定它听得懂?”枭千叹问。
染剑华也点头,“就是啊,那只傻猫听得懂人话就奇了。”
染剑华和枭千叹走到阿双身边。
“我们要出去玩,你去不去?”枭千叹蹲下,正色看着阿双。
阿双打了个哈欠,瞅都没瞅枭千叹,前臂舒展,惬意地把脑袋支上去。
枭千叹又等了一会儿,阿双依旧没有任何起身的意思。
“好吧!”枭千叹站起来。
他无奈地对着染剑华摇摇头。
“嘿,你个傻猫,有好吃的,你也不去?”染剑华笑吟吟。
阿双出乎意料地伸出爪子对着染剑华比划了比划,又呲牙喵喵叫了几声,像是挑衅——要知道,平时它可是懒得搭理任何人的。
染剑华得意且失意。
“看到没!阿双冲我挥手说再见呢,啊,真是的,又不是一去不回,小家伙儿搞得这么感伤!”他故作曲解。
“它明明是想挠你好不好?”枭千叹无语。
阿双似乎听懂了,很配合地又叫了几声。
“哦!”染剑华却把注意力放在阿双身上,似乎真的听到了它的回答似的,还摆出一副‘我知道了’的表情,“师父,阿双说它不想去!”染剑华扭头道。
枭千叹瞠目结舌。
“你能跟猫讲话?”
“哈哈哈哈哈哈!”染剑华眼泪都笑出来了,“逗你的!你跟阿双一样傻!”
枭千叹瞬间黑了脸,生无可恋。
……
众人都离开了,猫园一片清冷,阿双半眯着眼睛,似乎人一般思考着,其余的猫都缩在草窠里团成一个个球,呼呼大睡。
好像是一瞬间,阿双便站了起来。
它晶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地飘雪。
良久,它走出廊檐,雪落在它身上。
形单影只。
宛若天地间最后一个生灵。
——
在怪石城边缘的一处园子门口停下,小眠道一声:“诸位,就是这里了。”
姬明雪打量了一下园门园墙,诸多痕迹表明,这园子是新近建成的,门上连个匾额都没有。
不过看表面规模样式,皆气派十足,能够短时间内圈出这么大一片山再打造成府,也算是不小的手笔了,枭寞果然是个有钱人。
相比较之下,猫园简直不能称之为“园”。
小眠轻轻推开门,“请进,老爷正在里面忙着安置炉火茶具酒具等一应物什,就等诸位了。”
姬明雪当先,众少年随后,按师兄弟排名,鱼贯而入。
甫进,除了姬明雪以外,少年们都怔住了。
只见满园妖娆赤红的初逢花正迎着自天穹而至的风雪绽放得肆意,又偶有飘零花瓣随着白雪落下,恍惚之间,让人以为纷纷白雪之中又夹着点点红雪。
初逢树,碧荒常见的花树,俗语云,初逢于夏,盛之烈之,未曾想,这冻杀一切的寒雪中,也能开出初逢花来。
染剑华轻轻嗅了嗅,寒香缥缈,又不动声色地看看神色自若的姬明雪,不由得心中一震,老爷子可真行,在猫园都能闻见这花香。
……
“飞雪与初逢同影,绝世与弟子同饮,此情此景,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啊,小师弟搞得不错,二师兄敬你一杯。”染剑华笑眯眯地举杯痛饮,正是方寸九州的倒九州。
枭寞大体已经习惯了,便也举杯。
“这园子是刚建成,连名字都没有,师父和诸位师兄,谁来帮忙取个名字?”枭寞问。
染剑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有雪又有花,不如就叫灼雪园好了……”
枭寞眼前一亮,只见他一拍大腿,环视众人,“好名字!好名字啊,是不是?”
姬明雪押一口茶,“灼雪……确实。”
……
苏闲正坐在位于怪石城边缘的某处园子的院墙上。
飞雪连天初逢笑。
而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位白衣的中年人,神色温和,浑身都散发着儒雅的气息。
“山大叔,你说初逢怎么会在这雪天开呢?”
山凌子笑了笑,抬起酒壶喝了一口方寸九州酿制的则正酒,“也许是那个枭寞虔诚祈祷的缘故吧。”
像是玩笑。
“那是不是如果我足够虔诚,我将来就能做首领了?”苏闲看起来很信服山凌子的话。
山凌子沉默了一会儿。
“当然不是,那还是需要极大的努力的,以及运气。”山凌子说。
“运气?”
“嗯……实力这种东西的获得,本身就是运气,就像某个人很努力很虔诚的修行,但突然有一天得了重病或者说被人谋害而死了,这就是他运气不好,而你,你要不是运气好,生来便有着远超普通人的天赋,又怎么能走到这里?所以说,努力而且好运,才能到达山巅,而到达山巅之前,你无疑是脆弱的,能帮你度过这个脆弱时期的,岂不就是运气?这样说,你明白了吗?”他的眼神浮现出悲伤。
苏闲仔细想了想,深以为然,同时不由得想起眼前这位年纪已经不小的大叔曾经有过一个自己都无法望其项背的天才后裔,可惜早夭了。
“你看这初逢花,开得固然艳丽,但在这风雪中,又能坚持多少天呢?开错了时节,便是差了运气,触及了不该触及的事物,得到了不同寻常的惊艳目光,便很快也要凋零陨落了。”
“嗯,还真是要这样哎!”苏闲摸了摸下巴。
“当然,在我看来,尽了力就行了,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山巅,到达与否,全看自身,别人总以为别人没到,其实他们不过是以己度人。”
苏闲点点头。
山凌子把酒壶递过去,“喝一口?”
苏闲真就喝了一口,只是一口就递还了酒壶,他感觉那酒的味道很醇厚,还让他莫名就想到跋涉山间的猎户腿上的泥污。
“嗯……我觉得这酒老老实实的……”苏闲啧啧着说。
山凌子捧腹,“老老实实的酒?真是好形容。”
“额……”
老老实实这个形容词,确实是苏闲第一时间想到的,只因为这酒只是平和,和“太”“非常”“很”这些字眼一点也不沾边儿。
纯粹就是一种没什么特别味道的味道,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山凌子的目光穿过风雪与初逢,似乎落在了无边无际的远处。
苏闲也伸脖子望去,一片苍茫。
山凌子收回目光,“苏老前辈近来可好?我还记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次碰到老前辈,他就非要带我去做小偷,还说人无横财不富,虽然那时候我的确很穷,但我到底没去,老前辈当时很是为此生气呢。”
“爷爷他很好,但是,我爷爷说大叔你太迂腐,还说要是碰上了你,就跟你带句话。”
“哈哈,恭听教诲。”
“大叔你听了可别生气。”
“不会的。”
“饿死累死窝囊死的,全是有原则讲正义的。”
苏闲说完就认真观察着山凌子的脸色。
看着山凌子渐渐沉下脸,苏闲心道不妙,果然惹山大叔生气了。
“我没有因为觉得这句话说的很不合理而不开心。”山凌子说,“恰恰相反,这话说得非常对,只是太直白太残忍了……可没有这样的人,这世间要怎样呢?”
苏闲沉默。
山凌子看着少年稚嫩的脸,便又笑了。
“刚才我说什么来着?你还记得吗?”他问。
苏闲疑惑,继而恍然,然后竟然是主动伸手拿过山凌子的酒。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山巅。”他畅饮。
“你们空寂卫不是说‘重岳有法空寂无礼’吗?其实在我看来,空寂卫自然也是有空寂卫的礼法的,不过比较特别而已,称之为不择手段也不过分,以空寂卫的一贯行事风格,他们自然看不上我的作风,所以你爷爷说得倒也很对。”
重岳的空寂卫与大将军,分属于黑暗与光明,一个长隐于幕后,一个浮出于水面,但皆是可以在乱世危难之际扭转乾坤的巨擘栋梁定国基石。
——
大兴铁匠铺。
王玄戬又在抱怨怪石的水质于铸器来说不算上佳,跟重岳第一铸器世家威武阁占据的那条不过百际的长须子小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
一位名为孙南山的刻山艺人正在须牙园中为学生们说到雕刻的第十八种技法,滔滔不绝,还说,传说中的绝顶刻师能够让死物成形之后拥有灵魂,成为真正的生灵。
——
“什么时候走?”
“竞山锋过后就走。”染剑华病恹恹的,但很快又兴奋起来,恢复笑呵呵的模样,“伟大的旅人宫如静说过,每一次离别都是另一场伟大征程的开始!”
“说过吗?”姬明雪忍俊不禁,又心疼。
分别是痛苦的,吃下这份痛苦再从容淡定地笑出来,无疑需要强悍心志。
“额……”染剑华略微尴尬,是的,很多他口中的所谓宫如静说过云云,都只是他自己杜撰的,“就算旅人没说过,但这话很对,不是吗?”
在真正和传说中的旅人并肩作战过的人物面前,染剑华心虚得很。
姬明雪点点头。
“离别那天,别因为好面子就偷偷溜掉。”
“才不会!”其实染剑华确实有想过一声不吭地离去,因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旅途中的第一场眼泪。
这些天,少年们的感情已经构筑深厚了。
“不会就好,到时候,我有临别礼物给你。”
染剑华很期待,眼神发亮,“不得了的宝贝吧?”
姬明雪笑道:“不想想我是何人?送人东西能差了?”
染剑华一阵欢喜,但很快冷静下来,“还是留给初零他们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碧荒这么大,有时候其实光是想想,就觉得无力。”
姬明雪投去赞许的眼色,“没看错你,不过,那件东西,只能给你,别人和它无缘。”
“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好宝贝?”染剑华愈发地心里痒痒。
“你只要了解是很好的宝贝就对了,你走那天,会让你知道的。”
染剑华仔细想了想,说出一句让姬明雪很无语的话:“那我明天就走行不行?”
——
枭寞差人做了一块崭新鎏金的豪俗牌匾,匾书“灼雪”二字,挂上之后,枭寞饶有兴趣的看了好一会儿。
只是两三日之后,雪停了,初逢花也全都落败了。
枭寞再次站在灼雪匾额之下,有点儿茫然。
——
日子一天天过去,猫园少年们愈发变得锐利,姬明雪也不知为何白发渐多。
他常常默默地喝着自己炒的粗茶,自斟自饮,眼神虚无。
他的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三句话,欣慰而不甘。
“龙腾风云之前,也是可爱少年模样。”
“劫火之后,人间应再无此茶。”
“……你姬明雪的生机在北……”
他轻轻自语道:“真是年纪大了,该信的信,不该信的也信了……呵呵,一条丧家老狗找到了新窝,就不愿挪了。”
残茶饮尽,他胸中激荡。
什么叫生机在北?!什么叫劫火之后?!笑话!就让老朽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