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26 云往无涯
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深蓝,惊涛击石,海鸟回旋。
这里地处重岳王朝的东部尽头,这片海,被世人称作无涯海,顾名思义,没有人知道它有没有彼岸,就算是本就世代生活在海中的漂流帝国的人,也没见过除了碧荒以外的其他大陆。
“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人,我以前从来不像现在这么多话。”云归轻轻笑着,他身边站着紫白色服饰的穆长风。
他们面前的海岸上停泊着一艘大船,通体黑色,隐约露出点点晶莹,仿佛一整块儿黑玉打造雕琢而成的艺术品,船上晃动着很多紫白色的身影,他们跑来跑去,检查着这艘大船的一切细节是否完美。
“苍云归了明雪,惊鸿送了小千叹,兵狼也早就后继有人,我现在是一身轻松。”云归面朝大海舒展胳膊,满脸笑容,“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想乘船远航了,但是奈何家里人不允许,现在好了,他们都不在了,我可以实现当初的想法了,也幸亏还有你们,要不然也太寂寞了。”
穆长风看着已经完成的大船,想着即将出发去往一个不曾听过的所在,也不由得有些激动。
“将军想去哪儿,做部下的也当然欣然向往。”
云归哈哈大笑,声音在这开阔的天地间传了很远,而且一去不复返,没有回声。
很快,一名千锤百炼的精悍士兵长前来报告,说是冰焰船已经检查完毕,可以随时起航,就等将军指令。
云归伸手于虚空中摸出了一颗圆润的红蓝双色的冰焰石,抛给了那士兵长,“拿去安装好,等我们。”
士兵长得令而去。
云归看了看身后无边大山,摇了摇头,像是在遗憾惋惜什么。
“用惊鸿换了这颗元种双灵,亏了赚了?”他问。
“很公平。”穆长风说,“但如果按照世俗的眼光来讨论价值,亏了,很亏。”
“公平……那就是赚了。”云归说,“对不对?”
“是这样。”
“哈哈哈,这话题真是无聊。”
穆长风也跟着笑,“是将军放心不下那枭千叹吧?”
“有点儿,只是一点点,不过应该不会再见了,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云归停顿一下,“嘶——海风有点儿冷啊!——上船!”他缩了缩脖子。
“……是!”穆长风一阵心神恍惚,内心开始沉重下来——以将军的层次,哪怕是九天罡风都奈何不得,何况这区区海风?
可将军说冷,大概是离别苦。
尽管理解,但穆长风依旧有些讨厌“风”了,甚至包括自己名字里的“风”。
云归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灯塔,从军多年,生死命运,皆托付给了他。
云归是最后一个登上船头的,上船那一刻,他轻轻自语:“赚了,真的赚了,这一生,到这儿就已经足够完美,后面的——更是赚了,按照明雪那个惯算物资的家伙的说法,我这是把下辈子的好儿都捞尽了吧……”
……
登船后,云归把所有人都叫到了船艏,整齐列队,背对碧荒,面朝着无涯海。
风浪峥嵘。
“就要走了,而且不会回来了,有后悔的,可以回头。”云归表情淡定。
等待片刻,没人应声。
“那就都转身,再多看两眼碧荒吧,怎么说也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以后,没准儿就要老死在海上了。”
所有人都转身看去,只见山脉蜿蜒,云深雾重,显得那样缥缈遥远。
不知道是谁轻轻说了句:“可惜不是四月。”
几百个身经百战都不曾腿软的勇士一起哭了。
决心下定,只是会痛。
“我们的方向,是无涯海的尽头彼岸,我最后说一遍,有后悔的,可以回头。”
“誓死追随将军!”他们的呼喊震荡四方。
他们都很怀念四月,只是跟云归一样厌倦了杀人,放弃了复仇。
新的方向让他们有了新的生命,没人会回头。
随着钢索的解开,这艘就规模而言足够盛纳五百人无桅无帆的黑色大船缓缓开向了无涯海深处。
……
越来越远了,海岸线在逐渐扩大,如长蛇。
“再见了,四月。”云归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一个个熟悉的影子在他心中飘过又消散。
海风吹彻,苍穹高远,云归终于垂臂握拳,任泪水四洒,继而昂首阔步,慨当以歌。
“少时修行飘游山,出得山门投四月,兵甲踏阵有百年,大风鼓袍多豪泽,从来龙庭多假雄,竖子得志压忠骨,一戟一刀一朝弃,从此无涯尽归云……”
此时此刻,远在怪石的姬明雪似乎有所感应,心神俱震,那是又一个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的离开所带来的撕心裂肺。
“再见了……云归……”他坐在木椅上喃喃自语,眼眶通红,“剑华!给我拿壶酒来!”
——
紫色公国。
某个小村庄。
结实的汉子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身皱巴巴却整洁的衣裳,然后出了门。
碰见的每个人他都露出笑容高声问好。
路过铁匠铺,打铁声停下,然后一位脏兮兮的铁匠探头出来,“狗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怪想他的。”
汉子说:“叶落归根,早晚的事儿。”
“对,叶落归根,这词儿说的文气。”铁匠把头缩回去,打铁声又传出来。
走到村头,汉子看到已经卸任的老迈村长,穿着脏兮兮打补丁的旧衣裳,正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晒太阳,苍老的脸颊上沟壑纵横,白发稀疏。
“晒太阳啊老爷子!”汉子笑得异常开心,似乎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情绪。
“什么?你说什么?”
“老爷子晒太阳呐?”
“什么?你大声点儿!——是不是狗子有好消息?是狗子吗?”
“老爷子……”汉子忽然觉得鼻子发堵,“这十几年,谢谢你啦!”
“你要去么?考虑好了?”老人直视着太阳,眼里流出泪,“今天的阳光,像很久前那般刺眼。”
“是么,那就该回屋歇息了。”
“真要去?有我在这儿,北横宗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我已了无牵挂,是该了结了——老爷子,你年纪大了,安心歇着你的就好,后辈的事,后辈自有定见。”
“是么……唉。”
……
离开村子有一段距离了,汉子走到了一片渐渐枝繁叶茂的树林里。
汉子停住脚步,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笑了一声,“这里就行了,出来吧。”
几十个黑衣人从四周闪现出来。
“希望北横宗也信守承诺,放过我儿子。”汉子说。
“这个自然。”其中一个黑衣人神色郑重。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最好不要为难他们——如果你们想活着。”
“威胁?大可不必,我们的目标只是你。”黑衣人说。
“嗯。”汉子闭上眼睛,“能不能把我埋在雷鼓山顶?”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我们可以为你转答。”
“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三个呼吸之后,几十柄锋利的匕首带着不可一世的猛烈灵力将汉子从头到脚扎出了几十个通透窟窿。
鲜血很快流了满地。
汉子倒下了,然后嘴角上扬,笑了笑,“舒服。”
黑衣人无不惊骇万分,他们杀过很多人,但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人的心脏脑袋都被洞穿之后不立刻死掉而且还能说出话来。
直到过了好长时间,黑衣人们才沉默着背了汉子的尸体,于林中遁没。
灵入绝世之境、武兼百家之长的千胜宗大宗主,就此陨灭于小小紫色公国的一个小小村落之外的小小树林之中,无碑无墓,不知身葬。
年迈的村长不知何时站在了汉子倒下的地方,血迹未干。
“傻孩子,这样你就开心了吗?在晋独境界至尽之前,我会替你看好他的。”
老人看着东方,极目尽处,苍茫混沌,他知道,越过广阔的平坦地带,有一个山的国度,那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山,每一个人都流淌着战士的血液,是碧荒著名的重武之地。
“重岳么……不知道阿礼这家伙还在不在了……”
——
重岳王朝。
怪石城。
猫园。
李止猛然转换势头,一枪砸飞了染剑华手中的风鸟剑。
“你怎么了?!”李止大皱眉头。
然而染剑华就像忽然失了魂一样,神色呆滞。
刚才李止与染剑华切磋武学,没想到半途中染剑华莫名其妙就突然不动了,着实吓了李信一跳,若不是及时偏开方向,那一枪绝对会把染剑华刺穿。
李止走过来,担忧地摇晃着染剑华的肩膀,但是染剑华不仅没有回过神,反而泪流满面。
“喂!染剑华?这一点儿都不好笑啊!”李止大声喊着,搞不懂平素嘻嘻哈哈脸上从来没什么烦忧表情的染剑华今天这是怎么了。
初零枭千叹俩人也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
“你没事吧?”枭千叹看着染剑华流泪的样子也是担心得很。
染剑华哽咽地神情恍惚地艰难地点点头,“没……事……”
此刻的染剑华只觉得心脏空了一块儿,并且那一块儿永远找不回来了。
然而,他不知道是什么丢失了。
那边,姬明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喝了一声,“剑华!给我拿壶酒来!”
浑浑噩噩中,染剑华看到了双眼通红的姬明雪。
“好!”染剑华大吼一声。
初零李止枭千叹三人面面相觑。
今夜老少醉鬼五只。
——
血液飞溅,残肢四散,火光冲天,风在呜咽,哭声,吼声,交织成人间地狱。
少年目睹着生命转瞬即逝,没有恐惧,已经麻木。
他看到她跌倒,恍然惊醒,跑过去就要扶起她。
她伸出手来,那样的羸弱,无助,稚嫩可爱的脸庞,全是迷茫地渴望。
就像泥沙俱下中的蚁虫,惊涛骇浪中的独舟。
这一刻,他是她的彼岸,近在眼前。
“阿止……”
猛然一股力量让他脱离了地面,他被一名壮硕的大汉夹在腋下。
“小娅!小娅!”他撕心裂肺地挣扎。
大汉不为所动。
刀光过,她身首分离,他看到她眼中的绝望与恐惧,定格在那失去生息的刹那。
彼岸已远。
“为什么……小娅……啊!!!!!”他悲怆一声呐喊,双目死灰,刹那神魂皆丧。
一生的梦魇,就此铸成,被冻结的灵魂深处,心魔暗生。
——满身冷汗的李止惊坐而起,泪流满面。
只是无声落泪,牙齿都要咬碎。
因为我太弱了,差劲到活着都是罪过,为什么还要活着……他又一次这样想着。
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全是愤怒和悲伤,像于烈火中成形的耀眼的刀,痛苦而锋利。
这样一双眼,从不属于弱者。
太多了,太多强者,最初并没有成为强者的心愿。
皆是无奈,逼不得已。
数年来的掩人耳目以及低到尘埃里的行事风格,使得李止一直生活得安稳,安稳到他甚至快要忘了自己背负的仇恨,和自己真正的名字:李牧疆。
直到遇到了初零,自己曾侍奉的少主殿下,他才承认——原来那段流血的记忆,不是幻象。
内心深处,他是不敢回忆的,因为无边的痛苦会让他发疯。
当所有与他相知相亲的人都死于非命,他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其实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或许死亡还是相对甜蜜的结局。
那些死去的人,就是他的世界,既然死去了,便代表着世界的崩塌。
认识你的,了解你的,爱惜你的,一切的美好,一夕凋零,悉数毁灭,多么让人绝望,似乎自己的存在都成了疑点。
虚浮的生命。
对比于初零好歹遇到了姬明雪的万幸,他能一个人默默抗到如今,已经是奇迹一般了。
如果没有重逢初零,他也许真的会忘记过去,一步步踏上普通平凡的正常生活,娶妻生子,云淡风轻。
时间是真正的杀戮之王,有形的,无形的,都逃不过它的清算,记忆与过往,也是如此。
可是命运不许他云淡风轻,他终于还是遇到了初零,这个后世史册中记载的“四月狂魔”。
便永隔了平庸,从此一生无常而壮阔。
后世史学家在评价李牧疆的时候,是同初零一样一边倒的骂声与贬斥,他甘为鹰犬,他杀人如麻,他冷酷无情,他非人胜鬼,虽然最终悬崖勒马,终究还是双手鲜血淋漓。
这样的人物,死上千万遍都不足以赎罪。
只是没人知道,杀人无数的他,血战如魔的他,举世皆惧的他,高高在上的他,也曾有一生不能释怀的悲凉时刻。
天下无双又如何?空空两手之中,只能短暂拥有眼泪。
走出房间,猫园一片清寂,月光似是霜胭脂,为苍茫风物饰妆,宛若恋人。
姬明雪也在,出鞘的紫诛闪烁着柔和的光,老人正慢慢抚过那剑身,眼里全是慈祥,似乎回忆着什么。
李止抱着枪,走近,垂头站着。
“做梦了?”老人看到了他红红的眼睛。
“嗯,很不好的梦。”李止说着,不争气的眼泪啪嗒啪嗒就又往下掉,他一个劲儿用手用衣袖抹着,可怎么也止不住。
“我……我又梦到了那一天,大家被杀死的那一天……”少年抽噎着。
姬明雪拍拍他的肩膀。
“哭吧——眼泪这种东西,就为这时候而存在,也为很多时候而存在,所谓‘眼泪代表懦弱’之类的话,太偏见了,纯属是被固有定义所误导了。”他说,“如果不哭,那眼泪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很久很久,李止才停下,眼睛都肿了。
“您呢?怎么也没睡?”
“跟你一样,我也做梦了。”姬明雪笑笑,脸上的皱纹在清朗的月光下依旧很明显地随着笑容而游移着,像不规则的水纹。
“我梦到了好多人啊。”姬明雪接着说,一脸怀念,“有你的祖父李千越,有被尊称碧荒旅人其实就是个‘地图’而已的宫如静,反正战友们都梦到了,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舒服地调侃,讨论一些乱七八糟的奇闻趣事,还有武学见解,梦里林彤还跟地图拼酒来着,结果林彤这个号称能“喝垮全军一切擅饮者”的豪酒徒又一次输给了地图,哎,大家都很开心,真是个好梦啊。”
“对了,还梦到了我长出羽翼,飞到了紫月上,不过那里清清冷冷什么都没有,没有天使,也没有广寒仙。”
姬明雪安静叙述着,神情悠然中带着隐秘的伤感。
这都是有关四月的啊,李止一听这个又想哭,却又实在觉得太窝囊,终归是强制住了。
“我只听说过祖父的神武风采,却不曾亲见。”他说,神色落寞低沉。
姬明雪想了想,道:“你祖父啊——两个姬明雪摞一块儿,大概也抵不过一个李千越啊,我是当年老战友里最差劲的了,论见识,地图当仁不让,论韬略,大将军首屈一指,论战场勇猛,林彤,秋弓,云归,这三个家伙是真的气势无敌骄狂无比,而知晴也是上上之资武学与统御,我呢?我也就是善于计算协同罢了,地图曾经说过,幸亏大将军不用剑,不然,天下会多一个与他剑道争锋的强者,地图可不是个喜欢谦虚的人啊,哎,我认为,你没见过大将军也没关系的,你就是他,你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破军之血。”
……
李止回屋睡了。
染剑华又出来。
“老爷子,我睡不着,我想家啦。”他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姬明雪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但你又不想回去。”
“是的。”染剑华露出笑脸,“我觉得我父亲……可能出事了。”他说的一点儿也不扭捏,很痛快。
似乎有什么事,他从来信奉一吐为快,从不憋着,尤其是面对姬明雪的时候。
“何以见得?”
“直觉,这里,有东西没了。”染剑华握拳轻轻锤了锤自己的左胸脯心脏位置,“很重要的东西——来这儿之前,我只有一个父亲。”
“可很多时候,直觉并不可靠,哪怕再强的灵师。”
“我明白,我本来就明白,但还是想听你安慰一下我。”少年旅人点着头,笑得很狡猾的样子。
姬明雪也笑,持紫诛长剑,沐浴月光,很是出尘。
也许是染剑华老道而风趣的样子太像记忆中的那个男人,陡然间,心神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代,飞扬四月之下,乘风沙场内外。
“一心一剑,万千神来!”他轻喝,同时放开握剑的手。
紫诛便悬空而舞,华丽丽的轮转,勾勒出捭阖纵横,是剑魄百年的绝艳,仙气袅绕若鹤舞苍云,壮阔如贯穿天地的明雪,吞灭虚空,造化自我,一座剑中世界,飘然降诞。
真像个老神仙!染剑华心中敬服。
又一日,有人说看到昨夜怪石之上,有紫气天来,是吉兆。
唯一山野村夫叼着一根饮风草,懒坐山巅,笑说:“那是我的宿敌。”
村夫身畔,有少年擎白枪,枪锋开合,炼意锤神。
——
这些日子,李止常去代青昀那里,有时候甚至会一待就是好几日才回来。
早饭后不久,枭寞来猫园走了一遭,跟众少年玩闹一番后,又抱着酒坛子痛饮,饮完就开始演练姬明雪教给他的剑吞初式。
光练还不过瘾,枭寞压制境界跟初零切磋了一下,并且只以剑吞对剑吞。
结果,枭寞次次输,饶是如此,他还大放厥词说,不出三月,定能赢过初零。
然后枭寞表示要去怪石最堂皇的青楼玩儿最漂亮的女子,据他说,那里的主人花大价钱去大城里买来了一名花语王朝的战俘,姿色绝美琴艺无双云云。
他还问染剑华要不要一起去看美人弹琴,对此姬明雪没有表明任何态度。
不过染剑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喝酒可以……那种地方,还是算了吧。”他如是说。
枭寞则哈哈大笑,“那种地方?哪种地方?那可是好地方啊!真是年轻不懂事!”
染剑华毫不客气地顶他一句:“我将来是要成为第二名旅人的,我跟你不一样!”
言下之意,只知道留恋风月的枭寞,实在没追求。
枭寞也不把染剑华的话当回事,“没去过青楼的旅人,那叫旅人吗?宫如静又不是没去过!他有一本书,叫做《青玉华颜》,写得就是他在华颜王朝的时候,与王都青玉街的三千妖娆粉黛之间的故事!啧啧,宫如静可真是有福气啊!”
染剑华震惊了。
“我……我不信!你就编吧你!”
枭寞看着支支吾吾的染剑华,大笑拂袖而去。
宫如静到底去没去过青楼,他是不知道的,所以那句“宫如静又不是没去过”确实是枭寞胡诌的,不过,那本《青玉华颜》是真的有,只不过并非是写风尘女子。
唬人嘛,就是半真半假才好。
再说了,旅人脚步长远无及,说他没去过青楼,枭寞还真不信,谁不爱美人?
至于性子冷淡的初零,和自己的侄子枭千叹,枭寞是没问他俩的。
说到底,还是这个脾气直爽说话有趣的染剑华最对他的心思。
……
中饭过后,李止还没有回来,
染剑华把视线转移到了姬明雪的紫诛上,那把剑正安静地躺在桌子上,是文静柔和的模样,丝毫没有枭千叹到来当日,对敌时候的杀气凝霜使人惊骇。
“老爷子啊,李止那家伙跟我说,要不是要刻意压制着白河枪的锋芒,他一击就能砸断我的风鸟,像屠鸡宰狗一般——太嚣张了!”染剑华一脸痛色,眼睛一个劲儿的偷瞄着案头那把紫诛,“能不能把你的剑给我使使,我打完李止再还给你,也算是替你教一下他做人要谦虚。”
染剑华说的这事属实,不过李止却没说“像屠鸡宰狗一般”,他只是敞开心扉陈述了事实,对于这个大大咧咧充满活力的旅人,李止还是分外看得上眼的。
只是李止没想到,染剑华为了玩一下姬明雪的剑,转眼就以此事为跳板添油加醋把他卖了——当然,也只是恶作剧一般,染剑华也知道老爷子肯定不会相信的。
此刻的姬明雪正慢悠悠喝着自己制作的粗茶,天气仍冷,茶已经凉透了,但他还是喝的有滋有味。
眼神低垂,坐在躺椅上摇来摇去,很自在享受的样子,就在他身旁,阿双打着呼噜睡得正香,长长的白胡须不安分的抖动着,很有意思。
“别拐弯抹角,想看就拿去。”姬明雪满不在乎地说。
染剑华顿时喜不自胜,就要上前取剑,准备拿手上仔细欣赏一下绝世高手的佩剑——自从自己被救出那天,第一次见到这把剑,染剑华就对其神往不已,只是一直没敢提。
剑者的剑,太贵重了。
今日头一次见到姬明雪没什么情况就取出了它,还轻飘飘地置在了桌子上,已经偷偷瞥过好几次的染剑华终于忍不住了,机不可失,老爷子可很少把剑亮出来的,他想。
初零和枭千叹这两个人明显注意到了这边的对话,初零收了剑,枭千叹收了刀,立刻一起凑上去,不必说,他们也对这剑有想法。
初零跟在姬明雪身边最久,自阿双出现的那天夜晚他第一次看到这剑,就很神往了,但是因为骄傲,他一次都没提过“看一看”,可实际上他作为一个剑者,比谁都更想仔细看一看最巅峰的剑。
枭千叹倒和染剑华同样心态,觉得那剑很神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幸而今日染剑华终于憋不住开了口,否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起来瞧个仔细。
总的来说,姬明雪还是不够威严,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把跟随自己多年重逾生命的佩剑,就那么随意交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也确实太宠着这帮徒弟了。
染剑华的手已经摸到了剑,却没有着急拿起来,而是看了看身边的初零和枭千叹,只觉得莫名其妙有点儿紧张。
又看了看老爷子,他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但染剑华却察觉到一丝危机。
“我听说啊。”染剑华收回了手,作满腹经纶状,“那些绝世高手的剑,剑中有能够压垮大岳的剑意,和足以铺满苍穹的剑气,至于其中灵力,能轻易碾碎千万生灵。”
他盯着桌上的紫诛,突然觉得它就像一头只是暂时安静沉睡的猛兽,极具威胁性。
初零和枭千叹惊讶地看了看染剑华,觉得不无道理。
姬明雪乐了。
“真被你猜着了。”他喝一口茶,然后很不雅地把一些碎茶叶吐在地上,“本想着你拿起他的时候,稍微露点儿剑气,让你出个丑——没想到,被你看破了。”
“既然如此。”染剑华有些气愤地说,“你到底想不想让我看你的剑啊,真是的!”
初零枭千叹也盯着姬明雪。
“拿去吧,想看多久就多久。”姬明雪笑着,“你已经出丑了——不是么,旅人?”
染剑华哈哈大笑,一把就把紫诛揽在怀里,“老爷子啊,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说过什么了?我啊!最不怕的就是出丑,伟大的旅人宫如静说过:男人,就是要厚脸皮!——他真的说过。”
姬明雪还是笑着。
染剑华拔剑出鞘,初零枭千叹纷纷退避开去,他就更加得意忘形。
“我先耍一下,然后给你们!”说着,便跳入前方空地,起手了他独创的灵予剑术。
一时间,随着剑舞,清丽的紫色幻影化入虚空道道,一剑又一剑,灵性的光辉灿烂闪烁。
姬明雪却渐渐不笑了。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九川峡合战中孤独高傲的绝代剑者,那日,他让一生信奉有我无敌的林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品尝到恐惧的滋味。
那个世人皆知的碧荒旅人,潇洒绝伦,踏过无尽山河,纵横驰骋,天下称剑皇。
那个屹立红城最高处,独对千万重围的破刃大将,那日,所有的西部乱党都记住了曾有一人,名宫如静,曾有一剑,名静鸢,一人一剑,杀寒千军。
超轶凌风,捭阖风华,终究是折翼断空。
斯人已远,可不知为何,那沉寂已久的锋芒似乎又在绽放,与眼前的小小少年融合。
姬明雪又唱起那首歌。
“我有神剑,君陷重围,杀将去,血里笑黄泉。
君有天策,我命昏灰,饮将去,梦里逍遥谈。
我曾闻天上应有广寒宫,姮娥舒羽银龙舞,一步一莲华。
君曾见瀚海惊浮奇蜃景,缥缈仙踪今何在,一眼一传说……”
粗糙浑厚的诗音,弥漫四野,缥缈如逸的剑术,轮转无定,二者交织出非凡美感。
枭千叹已经看痴了。
初零只是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心想,灵师登高,升龙绝世已是尽处,武学无涯,落神一紫也说还未至极,修行难啊……
紫诛归鞘,染剑华把它递给初零,初零却摇了摇头,兴致阑珊。
又给枭千叹,枭千叹也没接,说:“但愿有一天,我能像师父一样厉害。”
“你们,都会比我强。”姬明雪说着看了看天,“我会看着你们站在比云还要高的地方,然后开怀大笑。”
他是云中雪,少年们便是云上人,还有什么,是比这个还要让为师者开心的呢?
“我这样的人也会吗?”他看了看初零与染剑华,只觉得自己资质太差,超越师父这种事,想想就觉得不可能,只能是‘但愿’。
“会的!”姬明雪斩钉截铁。
初零和染剑华一同拍拍他的肩膀,亲切的笑着,异口同声。
“会的!”
枭千叹笑得灿烂,“哈哈,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学着李哥跟你们谦虚一下而已啦!”
“哎,那我也不瞒诸位实话实说了啊。”染剑华拔出那把风鸟利爪做成的剑,直指天空,“终有一日,我要站在师父你也看不见的高处!”
“尽说大话。”初零撇撇嘴。
“谦虚那种东西,留给地狱吧,在人间,便要尽情嚣狂!”
少年旅人,神采飞扬。
枯瘦遗将,老剑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