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女萝(3)
袁夫人哭得喘不过气,膝盖也软绵绵的,半个身子干脆都挂上了唐曼手臂。
唐曼被晃的要倒,忙使出力气将母亲扶稳。
几个侍女又围上来,这回袁夫人没有拒绝。
场面几乎有些混乱,唐曼好容易稳住母亲,才叫了声:“阿母。”袁夫人又霍地一下拔高嗓门,调门儿一直戳到房梁顶:“我苦命的儿啊……”她摸着唐曼的腮帮子和脸蛋:“几年不见你,怎么病成这个鬼样子了,邓家是怎么对你的,短你吃了?短你穿了?”
一群人都目瞪口呆。
唐曼盖上母亲的手,小声解释:”娘,那是女儿长大了,脱了稚气,不是病的。“
袁夫人没听到一样,还是咬着嘴唇哭泣,一面不忘伸出手,将唐曼眼睛鼻子嘴巴哆哆嗦嗦地摸了个遍。
本以为女儿已经死在邺城的乱军之中了,没想到,女儿好好地活着。不仅没死,还跟着家仆袁五逃回了汝南。
袁夫人从兄长袁匡处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被瞬间点燃,激动得简直快要昏过去。
来的路上,更是惴惴不安,想着女儿好吗?不会伤到磕到,残了瘸了吧?
想多了,甚至开始疑神疑鬼——自城破以后,家里托了那么多人去邺城打听,个个都说唐夫人被送去华林园,下落不明,音讯全无。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哪有流落在外求生的本领。
想必凶多吉少,死的可能性比活的可能性大。
那现在来的这个,究竟是不是自己女儿?
如今,终于见到女儿站在面前,分明是个好端端的大活人,除了瘦些,一切都好,也并没有缺胳膊少腿。
失而复得的喜与久别重逢的悲交杂在一起,袁夫人一颗心像被油煎一样难熬。
很多情景在她眼前闪过:比如女儿刚出生时,跃跃欲试地挥舞着绵软肉乎的小手小脚,乐得呀呀直叫;
又比如,女儿嫁去邺城那日,临行前转过头,对自己的微微一笑。
曾几何时,她将那一笑当作女儿迈向锦绣前程的吉兆,却不想数年后,夫家竟落个家破人亡,树倒人散的结局。
不过,此刻无论哪段回忆,对袁夫人本已饱满无比的情绪来说,都无异于火上浇油。
嚎啕起来,早将侄子袁遐的嘱托抛到耳后去了。
唐曼牵住母亲的手,摩挲了几下,感觉那双手干瘪了许多,再看母亲耳后鬓发,中间也夹杂了许多刺眼的银白。
张夫人察言观色,上去哄劝:“母女团聚,夫人也平平安安,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啊,老夫人哭什么,反倒伤了身体,快别哭啦。”
唐曼也说:“娘,先坐吧,坐着说。”
袁夫人红着眼圈点点头,张氏便拉住她在案后坐下。
袁夫人坐下后,仍旧一叠声念叨:“瘦了,瘦了。”又伸手来撸唐曼袖子,是要检查她四肢少没少零件的样子。
众目睽睽下有些害臊的唐曼:……
娘,不要这样。
但唐曼了解自己母亲性格,你越抗拒,她偏偏故意气你似的对着干,吃软不吃硬,只能顺毛哄,“女儿这不是好着呢,娘身体健康吗?刚才忙乱乱的,也没问娘是一个人来的,还是谁送来的,舅舅好吗?……”
袁夫人哽咽着一一应答。
张氏陪着待了一会,很有眼色的离开了,留时间给母女两个关起门说话。
唐曼送走张氏,刚走回院子,就看见母亲揣着手,立在门廊下等她。
唐曼凑上去说:“外头天热,娘别在这里站着,进去说话。”
袁夫人没好气地斜了唐曼一眼,眼睛不肿了,腿也不软了,自己走进屋,坐到中堂案后道:“跪下。”
唐曼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跪了。
袁夫人深吸了口气才问:“有些事情,我还是要问个清楚,不问清楚,心里到底不痛快。”
唐曼眨巴着眼,点点头。
“邺城城破了,邓家兵败了,你不侍奉在君姑跟前,乱跑什么?”
唐曼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母亲。
“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人家说,唐夫人是因为得了黄疸,才被大将军夫人送去华林园的,是不是?”
唐曼还是看着母亲,神色却有些怔忪。
袁夫人继续逼问:“你得黄疸了?”
唐曼吞了口唾沫。
“我就知道你没有,刚才我看你手臂皮肤,根本不是得过黄疸的人!”袁夫人倾身向前,扶着案几质问:“——我把你嫁到邓家,就是让你跑的?”
唐曼低下头,渐渐不再出声
她明白过来,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娘虽然心疼她,但嫁出去的女儿,到底成了别人家子妇。
就像当时父亲遭难时,母亲也要先去为父亲收尸,才带着庶子庶女出逃,没有风声一紧,便收拾包袱各奔东西的道理。
袁夫人见女儿垂眸不语,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你跑了,你清闲自在了,这是邓家倒了,我现在才能坐到这和你面对面,我问你,如果梁骘输了,邓简又反攻回来,夺取了邺城,知道你为了出逃,满嘴谎话不择手段,怪罪下来,你又该如何?
“你想过没有,到那时候,你丢的不仅是你自己的脸,还是我的脸、你舅舅的脸、袁家的脸!”
她拍案而起:“还有你爹的脸!”
“我哪有丢阿父的脸!”唐曼一下从蒲垫上直起身子,大声辩驳。
袁夫人冷哼:“怎么没有,你父亲要是知道你如此贪生怕死,一定非常生气,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才不会!阿父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打我!”
唐曼带着哭腔说:“我不过是想活命罢了,想活命有错吗!我又不知道邓简在哪里领兵,预谋干些什么……”
“君舅死了,敌人把邺城围了那么久,城里每天都有人饿死,连大将军府都眼看着要弹尽粮绝……我不计划着给自己找条生路,还有谁会管我……”
唐曼抽泣起来:“你在汝南待着,哪会明白兵临城下的恐惧,每天提心吊胆……”
“害怕梁军打进城里,害怕闭上眼睡觉,第二天就再也睁不开,害怕被梁军的剑把脖子划开……”
袁夫人喘着粗气,缓缓坐下,低声喃喃道:“那你也不该,也不该……”
唐曼耸着鼻子,忽然抬起头,怨恨地看着母亲,一字一顿说:“郭氏要将女儿献给梁骘,做妾,这样……母亲也无所谓吗?”
“梁骘?”
袁夫人也愣了。
如果说,梁骘的名声在北方诸州还可以挽救的话,到了紧邻三辅京畿的豫州,那可算是糟糕到了一定境界。
据说,尹琇是被亲外甥毒死的,光这一点,已经足够令人胆寒。
而且,梁骘是什么出身?祖上往前数几辈子都是名不见经传的白身,叔父还做过阉竖假子,正是害死丈夫的元凶。
舅族就更提不上台面了——
在袁夫人这类世家出身的人眼里,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尹琇钻了青州流民乱军的空子,才捞了个刺史名头,小人得志,沐猴而冠,实际不过是个土匪山贼。
袁夫人惊得结巴:“她、她怎么能……”
唐曼扁着嘴告状:“她就是能,她非但能,她还怕我跑了,专门派了好些官兵来看着我,把我锁到房子里,不许我和外人接触!”
袁夫人闻言,慢慢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气得直捶膝盖。
“……这个老妇,真是欺人太甚,不可理喻,竟然想把我女儿嫁给姓梁的,她自己要是看着喜欢,自己嫁给梁骘算了,平白无故来祸害我女儿,未免太狠毒了!”
唐曼耳听母亲开始谴责郭氏种种,一开始还“嗯”“是啊”附和几句。
后来直接站起身,挪腾到母亲身边,给她捏腿捶背了。
唐曼和母亲就是这样,原来在家时,两个人一会吵架,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隔几个时辰又很快和好,妈妈女儿的互相叫,亲热得不得了。
……
在县令举办的宴席上,唐曼见到了表兄袁遐。
其实在汝南住的那一年里,她和这个庶出的二表兄不算亲近,充其量也只是见过几次面。
按道理说,应当是舅母崔氏所生的大表兄护送母亲,却没有来,她还盼望着能见表嫂一面呢,也不见人。
唐曼心里纳闷,夜里回房歇息,就问袁夫人表哥表嫂的情况。
袁夫人瞥了她一眼,自顾自脱掉鞋袜,没头没脑地道:“……你大表哥已不在了。”
“不在了?”
夜风微凉,苏合幽香,唐曼停下在盆匜里摆巾帕的手,莫名其妙看向母亲:“去哪里了?表嫂也不来吗?”
袁夫人放下挂帘帐的玉钩,平静地说:“不是办事出去,你表哥他……几年前已经下世了。”
唐曼脸上表情渐渐凝固,巾帕也掉进水里。
院子里,树叶沙沙作响,月光的白和烛火的红,忽然变得一样凉。
“多大人了,着急忙慌的,成什么样。”袁夫人一边嗔怪,一边指挥女儿:“去,把灯台灭了,上来睡觉。”
“哦。”
唐曼答应了一句,趿拉着木屐去吹熄烛火。
又摸黑攀上榻,茫茫然如同梦境。
袁夫人用被衾将女儿牢牢裹住,慢慢道:“几年前的事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从河北传来消息,说邓大将军要挥师青州?后来黑山贼袭击冀州腹地,你表兄当时受了大将军征辟,要往河北就任,唉,也是他命苦,刚好碰上了这事。”
唐曼默默听着。
“原本你表兄想给大将军去信,说贼匪侵略,欲推迟就官,结果邓将军好像说什么……要和青州打仗,命他尽快赶到邺城,结果,路上真的碰见了黑山贼,因此丧命了。”
夏天即将过去,促织也将不再鸣叫。
月光在云海中穿行,快得像一生一样。
黑夜里,唐曼睁大眼想了一会,终于轻声问:“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可以和君舅说说啊,总是能说上话。”
唐曼听见母亲在一片黑黝黝中,深深叹了口气。
“你去了邓家几年,也不见有孩子,娘知道不能怪你,听说邓简不经常回邺城是吗?外面人传,说你和丈夫关系不好,当时我还和你阿兄提过,不如让小五去说说?但你表嫂就劝,小五一个人在邺城也不容易,况且咱们家家大业大的,路上多雇几个健壮仆人,刀剑功夫好的,跟着也就罢了。没有大事,轻易不要给你添麻烦,让你在君姑君舅面前难做。”
唐曼垂下眸,没有再说什么。
袁夫人又问:“说来,你为什么总不给家里写信呢?”
“娘心里没底,离得这么远,实在鞭长莫及,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像你白天跟娘说的,邺城被围那么久,城里情况娘也没办法知道,所以错怪你,去打听,也总是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袁五说,郭氏经常为难你,是不是真的?”
袁夫人冷冷地骂:“老妇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想起来就来气,还想让我女儿给姓梁的当小老婆,让她做梦去吧。”
袁夫人见女儿蜷在一堆被褥里,不言不语,也没有动作,安慰道:“你阿兄的事,别放在心上,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意外而已,这世道太乱,到处都是乱军和兵匪,天天打仗,谁也预料不到……”
袁夫人怅然:“你舅母觉得是你舅舅的错,怪他心肠太硬,一门心思只在做官,没有顾及儿子,就要与他决裂,几年前已经自请出妇,回娘家去了。”
话锋一转,又唠叨开。
“所以,娘白天跟你说的话,你还要在心里装着,多少听听,你现在还没有孩子,再找个丈夫嫁了,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次娘也得了教训,再给你找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对你好就行了……”
唐曼躺在榻上,将身体紧紧缩成一个小团。
袁夫人听身旁没了动静,小声问:“睡了?”
“这孩子……睡得倒快……”
她无奈地摇头,又给女儿掖了掖被角。
袁夫人感念张氏照顾女儿,又喜爱她性格热情热心,办事周到麻利,两个人说得十分投机。
转天,袁夫人去找张氏的时候,唐曼托辞自己身体不舒服,没有一同去。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场。
不为别的,为自己的愚蠢和自负。
因为母亲和表嫂当初将她说给邓简,舅舅又很快答应了,这些年,她心中总是有点暗暗的恨。
总觉得,如果当初表兄表嫂没有选择邓家,或者舅舅不答应,她就不会嫁给邓简,也就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邺城呆这么多年,也不用忍受郭夫人的怨气了。
因此,这些年,她极少给家里写信,也没有过问家里的事,而是一个人闷在大将军府里,自怨自艾,顾影自怜。
结果搞得什么忙都没帮上。
表兄还因为她没有帮忙而横遭不测。
虽然母亲没有怪她,但是唐曼感觉非常内疚。
除非一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的游荡在世上,否则怎么会甘心因为胆怯和懦弱,而失去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人的机会呢?
她发誓以后再不可以这样,而且,她要用实际行动补偿。
哭完,她擦干眼泪,自己去洗被泪水泡湿的帕子。
唐曼就着一个小铜盆,在院子里,一边搓帕子,一边抬头瞅着太阳落山。
搓洗的力道非常大,好像跟什么较劲一样。
在这期间,她的眼泪不流了,但是却一直不停地思考。
等再见到五伯时,一定要问一问关于邺城铺子经营的事。
通过逃出大将军府和在村里住的那一个月,唐曼第一次意识到钱有多么重要,有了钱,就有吃的住的,不会被饿死冻死。
以后就算再嫁了人,或者不嫁人,自己身上揣点钱,至少不用看别人脸色。
这么一想,尹子度当初在武阿季家马棚里骂她,骂得也有几分道理。
除此之外,还要尽快学一些稼穑种苗,女红纺布的知识……
夕阳染红天幕,唐曼收拾东西站起身。
她在心里轻轻想,如果生命是一条浩浩汤汤的流水,她不要做随波逐流的浮萍,而要做狂风巨浪中,一只逆流而上的行舟。
次日启程时,袁遐发觉昨天晚上还对自己不冷不热的表妹,今天忽然就热情了起来。
表妹出嫁前住在汝南时,对自己就总是淡淡的,和大兄他们比较亲近——虽然同样是袁匡的儿子,唐曼的表哥,但袁遐的母亲是妾侍,大哥却是袁匡正妻崔氏所出。
本朝民风旷达,不重嫡庶,但袁氏毕竟高门大户,正妻也多出于世家。
袁遐生母不过是个婢女,甚至没有资格被称为夫人,平常在府里时,因为手头拮据,也经常做些针凿女红为生。
有时他看着兄弟姐妹有舅族撑腰,呼仆唤婢,烹羊宰牛的行乐,到底觉得矮人一头。
袁遐指挥着僮仆抬完箱笼,过来和姑母妹妹说话:“我送你们到城门口,便要向西走,就不同路了。”
唐曼从车厢里伸出脑袋:“阿兄不和我们一起回平舆吗?”
袁遐对妹妹笑着说:“父亲有命令,我要去临县办事去,因此才不能护送你们回平舆。”
他以为妹妹是逃难出来,心有余悸,便轻声劝解:“而且邵陵离平舆已经非常近,你们路上哪怕走得慢些,两三天也一定能到,况且过了这一代,便可以见到五叔六叔他们修建的坞堡,也有家仆护卫,安全得很,不会出事的。”
唐曼点点头,看着袁遐翻身上马。
汝南袁氏子孙,素来以美姿容闻名于世。
袁遐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了几分君子沉稳内秀的风采,加上他长得非常俊朗,一时县令府门口围了许多婢女,都双颊绯红,偷眼去瞧他。
唐曼问:“阿兄来得时候就是一路骑马吗?”
袁遐握着缰绳,望过来,眼神微微含笑:“是啊。”
袁夫人笑道:“你表兄送我来时,一路稳妥极了,事无巨细,什么都替我打点到。”
她对袁遐说:“等姑母这次回去,一定在你父亲面前好好夸奖你,果然是小郎君长大了,也能担起事了。”
袁遐就有些羞赧的低头:“姑母和妹妹的事,就是家里最要紧的事,我怎敢不上心。”
唐曼一见到表兄,就觉得哪里不对,此时终于明白过来,咬着唇打量他。
长得嘛……还真有几分相像。
好像表兄显得柔和,而尹子度更清澈有神些,她疑心是因为那人眼神过于锋芒毕露的原因。
可惜表兄是没有那两个小小笑涡。
唐曼非常不解:怪严肃一个人,好端端干嘛长两个酒窝呢。
一队人马起行,县令及夫人张氏于府门相送。
袁遐一直驱马跟在车队后,送到城门外数里。
出了城,眼前便是大片大片的荒地,偶尔有水洼凹陷,旁边生着簇簇芦苇丛,比人还高。
苇杆金黄,苇花洁白如絮,随风轻摇。
临走前,袁遐又来和姑母表妹道别。
唐曼坐右,袁夫人坐左。等姑母袁夫人放下帘子,他便转到右边来说:“表妹一路平安。”
唐曼用力对他挥手:“阿兄回平舆了,记得要来找我。”
袁遐垂下眼睫,弯了弯唇角:“一定。”
……
路上,袁夫人又对女儿说起这些年袁家的事情。
袁匡长子乃唐曼的舅母崔氏所出,崔氏除了生有长子,还有一个女儿,名叫袁妠,今年已经十五岁,正是议亲的年纪。
这回来送他们的袁遐,乃是婢女所生的袁氏次子。
袁匡失去长子,这些年便有培养次子袁遐之意,经常让他外出办事,袁遐性格沉稳,处事细致,倒事事都办得不错,颇得父亲倚重。
而袁匡既出正嫡崔氏,将侧室高氏扶正,高氏另外有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小。
唐曼本来三心二意地听母亲说,听着听说,心里不由有点发毛。
这情况多么似曾相识,不正与当年的邓家如出一辙吗?
而且,听母亲说的口气,她和这位高氏夫人关系还非常亲近呢。
唐曼就更加惶恐了。
袁夫人叹说:“你舅舅这些年也不容易,因为你之前那个舅母不和他过了,非要回家,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不好看着家中无主母,才将高夫人扶正,谁能想到汝南郡守因为这个找你舅舅麻烦,两次三番的为难,居然还说他不顾宗法,要号召将军们讨伐袁氏,你舅舅逼不得已,才会杀他自立。”
古有法度:无以妾为夫人礼。
通常世家主母去世后,都会选择另聘正嫡,而非扶正妾侍。
而高氏却能以侧夫人身份被立为袁氏主母,看来不简单啊。
根据袁夫人所说,高氏出身凉州大族,十几年前因为凉州羌人动乱,战乱频发,才迁徙进豫州。
高氏族人另有一支南渡,在江东吴侯手下做官,都谋到了不错的生计。
听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已经跟这个高夫人好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唐曼就有些暗暗担心。
一家人总是团结一心的好,三心二意,同床异梦,像邓宏那样宠妾灭妻,导致兄弟失和,勾心斗角那么多年,打到现在,到底谁赢了呢?
还不是白白给外人做嫁衣,将偌大一块肥肉切好了喂到梁骘嘴边。
尤其对她们母女来说,袁夫人是袁匡的妹妹,是袁氏诸位公子的长辈,她不掺和公子之争,以后无论谁继承了袁氏,都会一样尊敬的,实在没必要自己跳出来战队。
但见到母亲说这些话时,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唐曼还是没有说什么,将担忧先揣回了肚子。
——现在不是扫兴的好时候,等回了平舆,再旁敲侧击,提醒母亲远离纷争也不迟。
数日后,车架走到沈亭,平舆已经近在眼前。
因为跟着母亲回汝南,一路上不免拜访亲戚,这天唐曼和母亲歇息在一位远房表舅家。
说起话来,亲戚有知道邓简是她丈夫的,都默契地避而不提。
正因如此,唐曼才更加觉得古怪。
不过转念一想,邓简现在也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她就继续坦然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唐曼从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走进内室的时候,听见仆人说:“门口有个女的,姓徐,说是来找唐夫人,我看她衣衫褴褛,浑身臭烘烘的,没让进来,正在门口等呢。”
母亲正和表舅母说话,心不在焉地答:“找她的?”
又说:“她在后院转呢,她在外面结识的朋友,我也不认识,就让先等在门口,等回来再说吧。”
“诺。”
“什么找我的?”
唐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唐夫人。”
两人迎了满面,差点撞上。
唐曼让了两步:“怎么了?谁找我?”
表舅母隔着屏风喊:“小五在豫州哪里认识人,是不是找错了。”
仆人作揖道:“今天早上,亭长来府上说,来了个过路找人的,官牒路引齐全,是从冀州来的,问认不认识一位姓唐的夫人,府丞听了,一想恰好不是您……”
唐曼听得皱眉:“拣要紧的说。”
仆人道:“有个姓徐的女人,说是来找您的,在门口等着。”
“姓徐?”
“是。”
“哪个徐?”
那仆人也被问懵了:“……一个人一个余。”
唐夫人是不识字?
唐曼闻言愣了半刻。
接着,一下子从屋里冲了出去。
仆人紧赶慢赶,追在她身后:“现在请人进来?”
唐曼几乎跑得飞起来:“不用了,我自己去!”
唐曼奔到府门口,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挎着包袱站在那里,因为长得漂亮,来往的僮仆奴婢都对她侧目而视。
女人眨巴着眼睛望向天空,脚尖踢着石子。
天空瓦蓝澄亮,墙头的枝叶镶嵌在视线四周,绿油油四个小点。
汝南气候湿润,树叶也比邺城翠绿。
蓝天白云从绿枝间的空隙中露出来,沉甸甸的压在头顶。
唐曼就叫那个人的名字:“徐宜君。”
女人转过头。
唐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在那儿等了你三天,你为什么不来。”
“你又、又怎么找到汝南的?”
唐曼紧张到有点结巴了。
女人回头看到她,慢慢地,嘴角有了笑意。
邺城被攻下到现在,快两个月没见过夫人了。
徐宜君说不上来唐曼哪里变了,但她确确实实变了,好像束缚在四肢的枷锁终于被打开,眼神也焕发生气,仿佛一块被打磨出耀眼光彩的璞玉。
看着唐曼的这张脸,徐宜君说不出欺骗的话。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她的心里连说了三遍对不起。
然后,徐宜君开口说:“夫人,我在路上听人家说,汝南袁氏的车架停在这里,想起你原来说过,是从汝南嫁到邺城的,母亲是袁匡的妹妹,我就猜想或许是你,一路跟了过来,没想到……”
徐宜君说:“夫人,城破那天,我一早准备好要去华林园后山,哪里想刚一出府,便被郭夫人抓了回来,后来梁骘进了大将军府,将我们留下来的奴婢统统指派到金凤台做事,我跑了几次,都被发现了……这次是趁着府丞出城采买,才终于逃了出来。”
徐宜君把托词全部说出口的那一刻,脑海里闪出梁骘要笑不笑的样子。
“你们两个不是要好得很吗?”他额头上缠了一圈绷带,蜷在凭几里,毛笔竹简扔得满地都是,脸色苍白,白得毫无生气,彷佛一块被浸泡在深不见底寒潭中的白玉,只有嘴唇两片带点血色,但也只是微微一点红。
看起来可怜,还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和暴躁。
但他的话可一点不犹豫,他冷冷清清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唐曼在哪里。”
徐宜君眼里含泪,心里却非常平静,她看着唐曼:夫人不会知道自己在青州那些臣子嘴里被编排成了什么样,简直是褒姒转生,妲己再世,心如蛇蝎,阴狠歹毒。
连一向最好脾气的刘治中都忍不住咬牙切齿:“唐夫人真狠啊!亏你还能在她身边侍奉那么久。”
唐曼狠吗?
徐宜君完全无法将“狠”和“唐曼”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她做并州刺史夫人时,是一位沉默的夫人,脾气非常好,说话软绵绵的,不轻不重,每天脑袋里只有漂亮裙子和胭脂钗环。
然而她把主公毒得半死不活。
徐宜君私心觉得,夫人那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有了这张脸,你会觉得做任何愚蠢、疯癫的事,都在情理之中。
或许她的容貌天然就带着一分疯狂,和铺天盖地的未经过点化的媚态。你知道她对外界的探寻并不设防,她有足够随心所欲的资本,一切只是有恃无恐,天然如此罢了。
唐曼疑惑地歪了歪脑袋,风吹起她的裙摆。
武阿季说,徐宜君进了大将军府,成了梁骘的伎人,她还为此百思不得其解来着。
尹子度说……
呃,尹子度倒没说什么,只是把宜君的身契拿来要挟她。
唐曼后退了两步。
徐宜君以为她要走,心里竟然非常解脱。
如果唐曼拒绝了她,也没什么不好对梁骘复命的——她现在已经不欠青州什么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唐曼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飞快地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徐宜君被人搂了个满怀,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忘了我原来怎么告诉你的了吗?
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
唐曼带领徐宜君去见母亲,刚一见面,就兴冲冲地喊:“娘,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徐宜君。”
袁夫人也听说过徐宜君的故事,耳朵都听得长茧了,知道这个婢女从冀州远道而来,跋山涉水地寻找女儿,欣慰地道:“也算你在邓家没白呆,宝马易得,而忠仆难得。”
徐宜君赶快对袁夫人行了个礼。
唐曼却轻轻反驳说:“宜君不是奴婢,是我的朋友。”
她眉开眼笑:“妈妈,你见过有人翻山越岭来当奴婢的吗?没有吧,只有朋友才会不远万里来找我呢!”
袁夫人皱起眉,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怜惜地看着女儿。
徐宜君低下头,闭着嘴不吭气。
而唐曼欢天喜地,挎着徐宜君回自己房子里了,她的想法非常天真——尹子度这个臭乌鸦嘴,还妄想挑拨她和宜君的关系,看看吧,宜君没有回青州,来汝南找她了。
现在她在汝南,有母亲,还有宜君,无论如何,这日子都不会再更快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