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行行(7)
唐曼独自坐在河堤,四周白雾茫茫,芦苇香气萦绕风中。
露水蒸发,衣服潮乎乎粘在身上,闷热得难以忍受。
她脱下鞋袜,放在一边,脚尖朝水中试探,小腿肚白皙圆润,弧度被水流隐没,才舒适喟叹一声。
微风将水面揉皱,河水却温热,像母亲的怀抱。
銮铃叮当作响,四匹骏马停在路边,笼头缠着红绸布。一个翟衣盛装女郎从马车走下,外罩麻纱褧衣,穿金戴玉,乌发如云。
这个人长得有一点像她,除了个子高挑一些,唐曼几乎还以为自己从车上走了下来。
女子注意到唐曼,好奇地问:“你是谁。”
又环视周围:“这里是哪?”
脚丫子在水里划拉,唐曼漫不经心回答:
“淇水。”
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有些诧异——咦,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淇水呢?我没来过这里呀。
那人点了点头:“我是齐国的公主,将要嫁到卫国去。”
她的脸上骄傲而憧憬:“我的丈夫是卫国的太子,名字叫做急子,听说他是卫国最俊秀的郎君。”
唐曼皱眉。
这故事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读过。
想了一会,她终于恍然大悟,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只手指着女子,轻轻摇晃。
“你,你是宣姜。”
女子眨了眨眼,看着惊讶的唐曼。
“我不认识什么宣姜,我叫……”
宣姜是她后世的称号,她现在只是一个满心欢喜的新嫁娘,并不知道前路的未知与凶险。
唐曼打断了她的话,急迫地说:“不要去卫国!”
女子了然一笑:“你一定是右公子派来的人,你在这等了我多久了?
唐曼急了:“我不是!”
“请你将我的原话转达给他:我知道急子从小在民间长大,您是他的养父,可是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公子的身份,还成为了卫国太子,那么您就不该管他的婚事了。”
女子微笑道:“我们夫妇一定会像孝顺父亲一样孝顺您的。”
唐曼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自己告诉她吧,我不认识什么这个公子那个公子的。”
宣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
她提起裙摆走了走,但衣服上面镶的全都是各色羽毛,走起路来像一只大鸟,就放弃了四处游荡的心。
一路从临淄颠簸而来,太疲惫了。
她在原地伸了个懒腰,对唐曼说:“算了,既然已经到达淇水,离朝歌也不远了,不和你多费口舌,我要赶路,先走了。”
唐曼见她要走,急忙跳上河岸,水面“哗啦”一声。
“不要跟她们走!回来,快回来!……”
她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紧紧向前一抓,什么都没留住。
宣姜头也不回地登车。
唐曼赤脚站在原地,挂着铃铛的车队逐渐消失在地平线。
她没来由的悲伤,想到过去,想到未来,头疼得想要裂开,泪水像小溪一样淌过脸颊,哭得肝肠寸断。
不要去……不要去啊……不要嫁到冀州啊。
迎接你的是阴谋,是龌龊,是和生命一样长的羞耻和侮辱,是令人作呕的男人……
他们把你当成战利品,当成奖励,当成美丽的工具……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樵夫的吟唱在白雾间远去,淇水汤汤。
她双手抱住头,瘫倒在地上,全身发颤,哀嚎,挣扎,痛不欲生。
天色刹那间变得昏黑,狂风大作,树木连根拔起,再扔到空中。
乌云浓黑,雷声滚滚,闪电将穹庐撕开一个大口,吞掉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
吞没,消失,全都不见了。
创世之初,万物皆空,气息化为风云,眼睛变成日月,血液成江河,汗水为雨露。
唐曼感觉自己像被飓风卷起,又抛掉,变成一片干枯的树叶,下坠,再下坠,轻飘飘降落到一座阁楼中。
她正对着镜子发呆,忽然双眼剧痛,鼻子和眼睛黑洞洞的,流出血来。
有人站在她身后。
“她生了病,治不好了。”
母亲忧心忡忡:“怎么会治不好呢?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啊。”
手持鹭羽的女祭司说:“这孩子三魂六魄,缺了一魂,本来就不属于人世,要向天去讨寿命,不是我们能办的事。”
巫师又诡异发靥:“夫人,她真是你的女儿吗?”
火苗蔓延,楼阁被瞬间点燃,地狱业火一般,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垣壁。
唐曼从镜子前起身,回过头,见是四姐唐粲来了,她激动地握住姐姐的手:“姐,你藏到哪了!我和娘到处找你,找了好多年都找不到,你到底去哪了?!”
唐粲却一把将她推上车,对仆人命令:“禁军马上就要来了!带着妹妹走,快走!唐曼!快走!”
她流着泪摇头,朝姐姐伸出手,悲痛欲绝:“阿姐!我不想在这里待了,他们都欺负我,你带我走,你带我走吧!”
高台连成一片火海。
邓简抓起鞭子,“啪”地抽在地上。
“想跑?!做梦!要不是你父亲和我家有旧,早把你遣回家了!世上哪里还有你这样的妻子!”
他恨得面目狰狞:“我的父亲为什么喜欢你,是尊敬你的父亲,还是你用了什么有悖伦常的手段,我说出来都觉得丢人!让你勾引我爹!让你勾引我爹!你想做宣姜,让邓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她五脏六腑都在抽痛,哭喊求饶:“我不会出去了。”
一鞭子落下来,她挣扎着躲开,又见眼前躺着一个人。
徐宜君对她张开怀抱:“夫人,你疼吗。”
……
很多人来来去去,低声呢喃,渐渐变成细碎话语,最后是“小五”“小五”的大喊,直到绝望嚎啕。
一次次大梦辗转又落空,脑中颜色晕染开,她看到一个背影。
唐曼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暗,自己坐在一个狭小空间内,车架行驶在崎岖山道,摇摇晃晃,嘎吱嘎吱作响。
她嗓子干哑,试了几次,也发不出声。似乎突然驶进碎石路,她的头无力垂下,一抖一抖,不停撞在车壁上。
“……尹……尹子度。”
声音干裂嘶哑,像被火熏过。
一个人掀起车帘:“你醒了?”
唐曼强打起精神,言简意赅道:“嗯……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尹子度挠了挠头,咳嗽了两下,完全找不到刚才发疯的影子。
他没过来,还是坐在车辕。但居然有些歉疚,小声询问:“你好些了吗?”
“你进来,我问你话。”
唐曼觉得烦躁,又说了一遍。
尹子度侧过半个身子,握着辔绳,有些局促:“我要驾车。”
他说得谨小慎微,头微微低着,带着几分讨好,似乎怕惹她生气。
唐曼怒吼:“那就停了,路上又没人!”
她声音本来就嘶哑粗嘎,又一着急,最后几个字几乎破了音。
尹子度吓得一抖。
她从前不是脾气这么大的人,确实被尹子度逼急了。
另外,唐曼不愿意承认,潜意识里,她一直认为,尹子度是不会伤害她的。
要伤害她,早在山上她手无寸铁,或者她对他呼来喝去的时候就悄悄害了,何必挑那么多人在场,大庭广众地下手呢?有恃无恐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于是尹子度终于屈服了。
他将马车赶到路边,又下去和马说话,磨磨蹭蹭,上来以后,就是不靠近,离她远远的,像胆战心惊地躲避什么。
唐曼皱着眉,头昏昏沉沉。
尹子度斜觑她脸色。
唐曼问:“你躲我干什么。”
尹子度眼眶泛红,肩膀耸了两下,居然有一滴眼泪水从眼角滚落。
紧接着,仿佛难以抑制一般,更多的眼泪流了下来,争先恐后似的。
唐曼这下彻底无语了。
“你是不是有病。”她咚咚拍打着车壁,咬紧后槽牙,声音像在石头上摩擦,难听极了。
“明明是你把我搞成这个样子,你现在倒委屈的不行,好像有点不合适吧。”
尹子度胡乱摇头,反过手擦眼泪。
唐曼不耐烦:“坐过来。“
尹子度将屁股朝近挪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能不能过来点,我又不会吃了你!……咳咳!”
“你别喊了!”尹子度伸手捂她嘴,又像被烫着一样飞快抽回,战战兢兢解释:“我是说……小心,小心嗓子……”
唐曼瞪了他一眼,又拍坐榻。
尹子度犹豫了一下,这才轻手轻脚地靠近,坐在她旁边。
不过,还是隔了有手掌那么宽的距离。
唐曼喘了口气,问:“你哭什么。”她看着尹子度流眼泪,“别不说话啊,刚才厉害劲哪去了。”
尹子度抬头看她,眼中含泪,委委屈屈。
唐曼捏紧拳头,又放开。
算了。
无计可施,她决定不再逼问了。
“你从哪雇的车?”
头顶有盖,四周张帷,这种缁车寻常百姓家里不常见。
尹子度哽咽了一下,慢慢开口:“……武阿季雇的车。”
尹子度没有说,武阿季原本想要送她回家的,但喝醉了,被他顺势拦了下来。他卑劣地不想让唐曼记别人一点好,更不想让酒气把她熏到。
车里安静了一会。
没来由的,唐曼轻轻问:“你刚才,为什么对我那样。”
她很认真地看向他:“你是故意侮辱我,还是你喜欢我?”
尹子度愣住了。
他脸上还保持着委屈的表情,嘴巴扁着,眼睛下垂,看起来像个呆子。
举目漆黑,耳边只有蛐蛐的鸣叫声,木叶翻飞的沙沙声,像大河奔涌,又像骤雨打落屋檐。
唐曼等着他说话,脸上粘了几只小飞虫。
“呸…呸……”
尹子度立刻抬手抚上她唇角,把虫子择下来。
唐曼就一下抓住他的手。
她不觉得亲一下有什么害羞的,她只是对尹子度突如其来的失礼而感到愤怒。
好吧,说实话,唐曼承认自己有点害怕,不过那能怪她吗?就算是个大汉,看到尹子度那副嘴脸也会吓得尿裤子的。
车里气氛一时有些暧昧。
尹子度沉默了一下,轻轻挣扎开,却哭得更凶了。
“你、你有丈夫。”
遥远的幽州,邓简贴在马背上,身后一队老弱病残,气喘吁吁,忽然鼻子奇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唐曼的手悬在半空。
怎么弄得像她强抢民女一样呢。
唐曼自诩道德观念不够完备,她就喜欢看别人为她神魂颠荡的样子,抱了,亲了,也可以毫不犹豫的推开。
尹子度性格温和,又听话,又乖巧,长得也俊俏。自从自邓府逃出,偶然遇见他,他带着她下山,找了一户好人家,给她洗衣服,做饭,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除了偶尔傻点,爱阴阳怪气之外,没缺点。
反正快要分别,干点成年人的事情也是水到渠成,她不知道尹子度为什么犹豫。
难道是猜错了,尹子度并不喜欢我?
不过,唐曼也不喜欢强迫别人。
她放下手,慢慢玩味着这几个字:“……我有丈夫,什么意思?”
尹子度羞答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唐曼嘴角抽动,虚弱地笑。
“你知道我有丈夫,你还对我……你胆子不小啊!”
尹子度偷眼瞧她。
唐曼转过脸,叹了口气,很快便释怀了。
侧窗之外,黑洞洞的,一片漆黑,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风呼啸过原野的声音,冷似嚎啕。
“去哪里?”
尹子度老实回答:“送你回丁大娘家。”
唐曼闭上眼:“我知道了,驾你的车吧”
尹子度却又不走了,或者他出去后,又忐忑不安地回来。
他小声解释:“刚才,刚才我发了头疾,找不到你,有点着急,才那样的……”
唐曼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就反驳。
“你头疼,我还晕倒了呢,谁比谁惨?”
尹子度沉默了一下,又开始抽泣。
唐曼听他哭啊哭啊,没完没了,有点无奈。总这么哭,也不是办法。
她放软语气:“刚才说的有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也不是所有都在骗你,是你不停说重话,我恼羞成怒了,心里很着急,口不择言才说的,你不要哭了。”
她看着尹子度,目光真诚:“这一路上,我们互帮互助,不是相处的挺好吗?”
尹子度却哽噎着问:“那其他都是真的?你真的要回南顿了?”
唐曼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其实你说得很对,我一个人也能回南顿,为什么非要固执地等宜君呢?其实我知道,宜君没有我,找不到我,能活得很好,甚至比跟着我活得更好,是我离不开她,我习惯依赖她了,从邓府出来这么久,我是故意拖延着不想回家,妄想逃避现实。”
尹子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唐曼。
“现在,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我就该回去了,如果我有能力,宜君需要我,等我回到南顿,还会回邺城找她的。”
唐曼低下头,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层襗衣,外罩还没干透,放在一边。
她猜想应该是尹子度帮她脱掉的,不过也不想去管了。
那些发饰压得她头上很沉重。
她听着风卷树叶的声音,心里又些茫然:“我总不能在这里种一辈子地吧,再过一阵,如果郭夫人派人告诉舅舅我不在了,母亲又没等到我回家,她也会派人来找我的,我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她又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我不可能在这儿一直呆下去,我也不能逃走,我只能回去。”
她不是没有责任的飞鸟,她是女儿,她有母亲。
她还要去找姐姐,她心里有种预感,唐粲还活着,可是在哪呢?
她的四姐唐粲,嫁到了汝南,那年刚好回洛阳探亲,没有想到,恰巧遇见家里遭难。
母亲带她姐妹二人和家仆奴婢,仓皇出逃,跑啊,跑啊,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路却怎么也跑不到尽头,身后是太后派来的官兵,跑到最后,人没了,车没了,只剩下一匹马,一块木板。
她和母亲依偎着坐在车上,唐粲要上来。
她一上来,老马体弱,跑不动了,在原地尥蹶子,呼哧呼哧喘气。
仆人在一旁指挥,面色焦急:“夫人,女郎,这马载不动那么多人啊!”
母亲急了:“马就是载辎的,怎么能跑不动!”
太可笑了,袁夫人一辈子都没做过一匹马拉的车,也从来看不上坐一匹马的人。死到临头时,三个人挤一辆车,马居然都拉不动。
袁夫人正要抽鞭去打马背,唐粲止住她,说:“我先下去,你们驱马跑,说不定等马跑一阵了,我再顺力上去,能轻省些。”
唐曼哭着看姐姐,抓着她的手依依不舍:“阿姐,那你一定要跟牢啊……”
现在回想起来,唐粲冷静地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好了,要牺牲掉自己,让母亲和妹妹逃出去。
唐曼不明白,唐粲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是个什么东西啊,她小时候还笑话姐姐没有娘,她这种讨厌的妹妹,怎么值得姐姐这样!
黑暗中,马车又开始了颠簸,唐曼的双眼被泪水模糊。
真难过啊,她觉得眼前无尽酸涩,泪水也仿佛擦不干,在一片混沌中,又慢慢闭上了眼。
尹子度低头,沉默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口。
“如果……我带你走呢?”
没有人回答。
尹子度抬起头,却见唐曼已经翻过身,睡着了。
他垂下眸,因为哭泣而微扁的嘴角,逐渐拉平,抿成一条没有感情的直线。
她靠在地上,双眼合着,又陷入沉睡。
已经涌出眼眶的泪水掉了下来,却再也没有新泪可流。尹子度的鼻尖依旧泛红,但明显不哭了,表情也一下子变得冷静起来。
他在演戏。
沉睡是欲念的温床。
尹子度自问,完全明白唐曼的为人,她性格就是这样——骨头轻,理直气壮的天真多情,善于自我感动。
像一条滑溜溜的鱼,或者狡诈的兔子,表面上同你情深意重,山盟海誓,实际心思早已飞到别人身上。
要想抓住她,真是一件劳心费力,机关算尽的事。
可气的是,就算抓住了,也不能一劳永逸,伺候不好,哄不好,一下不开心了,立马要走,要跑。
薄情寡义,喜新厌旧。
引入幻境,又先撒手而去。
就像她早上夸他俊,中午又和别的野男人搂搂抱抱,到了晚上,兴致来了,又主动拉他的手。
他低下头,指尖互相摩挲,刚才被她捉住的地方,似乎残留香气。
尹子度冷笑了一声,心里骂了句粗话。
当他什么人呢,以为他和武阿季一样,勾勾手指就上套啊,都想好要走了,又来招惹他,什么意思,玩完就跑。
他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是行军司马“尹子度”的话,一定会满心欢喜的答应吧。
那么,她现在已经脱掉了衣服,两个人耳鬓厮磨,拥抱在一起,亲亲密密的相偎相依,尝尽情爱的痛苦和欢愉,说尽世上最甜蜜的话。
天亮梦醒,又被不声不响地抛弃,像个笑话。
温羡不就是尹子度一样的人吗?至少,他一直是靠猜测梦里的温羡,在扮演尹子度。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温羡成了例外,凭什么温羡没有被她丢弃?
想到她刚才虚弱地倚靠在车板上的样子,想她说话,想她做事,尹子度心里发酸,他感觉到唐曼好像有一点喜欢自己了,起码,对他有些好感。
他控制不住地联想,她就是这样对待喜欢的人的吗,温羡之前就是这样和她说话的吗?
她也会对他笑,抓住他的手,说那些好听的酸话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很痛苦,神色也狠戾了起来。
他胸腔发冷,喉咙发紧,车厢的黑暗彷佛要将人吞噬,他必须要冷静一下。
尹子度慢慢伸手,攥住唐曼搭在身侧的皓腕,纤细又柔软。
像被甘甜雨露滋养,沙漠中迷途的旅人,终于看见一片绿洲。
他在黑暗里,默默看着她睡颜,嘴唇一开一合。
“建平七年,你一回南顿,我就让舅舅向你母亲提亲,你为什么不理我。”
马儿立在原地,车内男人低喃,隐隐绰绰,冰冷刺骨。
“你从一开始就找错人了,你不应该去找什么姓徐的姓邓的……”他提起别人,语气十分轻蔑:“你早该来我这里。”
“不过没关系,迟早的事。”尹子度笑了一声,好像在嘲笑自己。
“你看,我等不到你,就自己先找来了。”
他手劲太大,唐曼似乎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
尹子度立刻吓得闭上嘴。
没想到她只是换了个姿势,咂巴了几下唇,哼唧了一声,又睡倒了。
……
丁二一直在路口等到亥时过半,路尽头才传来马蹄声。
他急跑回家,喘着粗气问:“姑母,路口有人来了,不过我看驾得是车,是她吗?”
丁媪一屁股坐在炕沿:“恐怕是!现在都这么晚了,不会有别人从门口经过。”
她唯恐有变,又焦躁起身,来回踱步:“她和她弟弟一起去的,说不好是宴毕太晚,姓武的索性雇车送他们回来了,咱们且先把灯灭掉,让他们以为我已经入睡,再做打算。”
丁二答应:“哎!”又问:“那我藏到哪去?”
丁媪指挥:“你去躲到鸡棚后面,一会儿我一喊你,你就立刻出来!”
丁二犹不放心:“小满在家吗,别叫他坏了大事。”
丁媪将他领到院子,一把塞藏鸡棚,羽毛乱飞。
“早上就送走了,你干好你的事!”
丁媪鬼鬼祟祟地趴在门缝里,果然见一架马车停在门口,男人先下了车,正是尹子度,却迟迟未见阿曼。
尹子度绕着车架徘徊了两圈,将辔绳拴紧,才弓腰爬上车辕,探身进去,忙活了一会儿,抱着个女人出来。
丁媪脚下一滑,踩到陶盆。
“哐当”一声,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丁媪吓得两股战战,全身汗毛耸立,呼吸都放轻了。
还好,尹子度只是抱着他姐姐,朝周围瞥了一圈,并没有深究,抬脚进了院。
丁媪又赶忙跑到后窗去偷看。
月色一照,只见两人嘴唇都是破的,衣服也皱皱巴巴,特别是姐姐,外衣都脱了,身上只穿了层单薄绢衣。
尹子度将唐曼放在榻上,小心翼翼地把鞋子脱掉,又展开被子,仔细地盖在她身上,掖好,将两只手臂掏出来,交叠着放在身上,彷佛在照料一件精美易碎的宝物。
丁媪看着看着,觉得那熟悉的,诡异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就像第一天弟弟抓着姐姐的手,就像他看着她穿上新衣服的眼神,就像……
还姐弟呢!真夫妻都没这么腻歪!
尹子度将五色缯解下来,放在榻边小几上,又站在他姐姐床边,定定地望了一阵。
忽然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模样很虔诚。
冷的月,白的脸,红的黄的青的丝线,黑的发,粉的唇。
丁媪被这畸形的画面恶心得想吐,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儿把手里的木棒丢了!
淫//荡!下流!
她果然没有看错!
尹子度往窗口瞄了一眼。
丁媪气得全身发抖,她按捺住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弯下腰,躲开目光。
尹子度又看一眼睡着的唐曼,推开门,轻轻从外阖上,就又穿过院子,跳上马车离开了。
唐曼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从晃晃悠悠的车厢逃离,躺在了熟悉的床榻上。
月丽中天,云花晚色,云团遮掩下,房间忽明忽暗。
她盯了一会儿屋顶,口渴,想喝水,才勉强站起来,却见黑暗中,有谁的脸一闪而过。
如鬼如魅。
她试探着开口:“……丁大娘?”
她刚想问:我弟弟走了吗?小满怎样?便感觉后颈被什么重物击打,打得眼冒金星。
唐曼支撑不住,往前扑了一下,头狠狠磕在榻角,软绵绵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接住了她倒下的身子。
丁二双手从唐曼腋下穿过,拖着走了几步,撂在地上,又撑开眼皮,眼珠上翻,露出白惨惨眼白,像永远死去了一样。
他顿时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地问姑母:“怎、怎么办?她不会死了吧!”
他都没使全力,只是抻着劲打了一下!
丁媪从门后出来,狰狞笑道:“她与弟弟通奸,与其看着她做伤风败俗,有悖伦常之事,不如卖到别的郡县去,供有钱人卖笑取乐,得了钱,你我各分,还能补贴家用。”
丁媪责怪:“之前在信里,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丁二嘴上答应着,实际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也是第一次干这种背后打人的阴损事,怕得要死!
……打了个什么人?还没仔细瞧过。
他低下头。
软绵绵,香喷喷的一具女人身体。
颈部无力弯折,手垂着,令人想起被折断翅膀的天鹅。脸颊在月光下,像羊脂玉,又像那种乳白奶冻,睫毛轻轻颤抖,嘴唇很红。
他忍不住伸出舌头,想凑上去一亲芳泽。
“王八蛋!有点出息!”
丁媪正忙着寻摸唐曼身上的值钱首饰,抬头就见侄子色咪咪的猥琐样,立刻赏了他一巴掌。
也真是奇了,怎么是个男的见了这淫///妇都要发情!
她恨铁不成钢,揪起丁二耳朵,一迭声怒喝:“现在是精虫上脑的时候吗!快把她拖到你车上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