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行行(6)
包袱里牢牢捆着漆食盒,盒子里装着各式各样果子点心。太阳慢慢落到山坳,唐曼提着礼物出门,按照约定去武阿季家赴宴。
刚走出崎岖阡陌,拐到官道上,就见一个青年牵着一匹白马,立在高大茂密的榆树下,安安静静地等待。
与青年目光对上,那人便对她一笑。
唐曼揉了揉眼,等走过去,才逐渐看清年轻人的脸。
“头回见你骑马来,还蛮像回事的,从远处看真是好俊一个弟弟,差点儿认不出了。”
尹子度把手上缰绳拴紧:“没有什么啊,今天去邺西打猎了,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
唐曼瞅他得瑟的脸,一点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动作起来,衣袖间盈满新鲜柳枝的气息,嫩嫩的。
尹子度扬眉:“怎么样,这次可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味道了吧。”
唐曼伸手抚摸马鬃:“你美什么,又没夸你俊,我说它呢。”
尹子度不服气,从马背上卸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大鸟来,黄褐色斑纹羽毛,尾巴奇长,脖子连着腹部泛着紫绿光。
他献宝似的提着野雉,在她眼前绕了一圈:“好教你知道,这野雉比兔子不知要难打多少。免得人家以后送几只小兔,几句好话就把你哄得团团转。”
唐曼“扑哧”笑出声,为无用的攀比心。
邓简从前也是这样,清点起猎物,非要比人家多猎几只雁鸟才肯罢休。
尹子度瞪她:“你别把这不当回事,我告诉你,野雉不惧猎人,机敏警惕,不会被食物诱惑,必死不可生畜,难抓得很。”
唐曼老实捧场:“原来如此?我头回听说,这下确实知道你厉害了。”
尹子度这下彻底乐得找不着北,一手提着野雉,一手拎着包袱,唐曼在前面走,他就跟在背后闷声发笑。
小满发了癫疾,唐曼原本想留在家里帮忙照顾,但丁媪坚持说,五月五避毒是大宴,又因武阿季大父乃本乡掌管教化的三老之一,德高望重,他若举办宴席,算一件大事,如果应承了,却不去,那是对主家十分失礼的。
门口黑压压全是宾客,阍者打开大门,有文书吏在门口支起几案,记录贺礼。
看来,武家也算乡里的富贵人家,唐曼暗自庆幸,自己拜托他去邺城找宜君,说不定比尹子度要可靠许多。
转头一看,尹子度丝毫未觉,一派欢天喜地的傻样,心里觉得他更可怜了。
小孩子们欢笑追逐,放归山的猕猴一般。
白发老者拄着藜杖,立于阼阶下,与宾客揖让行礼。仆人来回奔走招呼,礼物如流水般抬入。
几个健仆正费力搬运一棵红珊瑚,唐曼和尹子度走上台阶,对视一眼,目瞪口呆。
“尹氏,野雉……一只?”小吏将笔蘸饱墨水,手悬在空中。
“……”
尹子度偏头斜她。
唐曼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叹口气,从袖子里摸出铜钱,搁在案上:“再记,还有贺钱五緡。”
唐曼擦了擦汗。
小吏来回打量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人,皱眉道:“商量好了,送出去的可不能再要回来。”
尹子度笑说:“你记就是。”
小吏实在觉得费解,仆人递上一壶酒和青赤朱白黑彩绳,他不情不愿向后一指:“请入席吧。”
唐曼跨过门槛,脚步发虚:“你哪来那么多钱。”
尹子度摸了摸她手腕上的五色缯,撇撇嘴:“这你就别管了。”
武阿季从一堆宾客中挤出,朝二人拱手:“原本只想办个家宴,没想到祖父临时请了许多人来,招待不周,实在有愧,特意安排了妹妹和阿弟坐在一处。”
一个浓眉大眼的美妇人站在一旁,武阿季就指着她介绍:“这是我姐姐,阿燕。姐姐,这是阿曼和她弟弟。”
武阿燕拉起唐曼的手:“常常听他提起你,说你多么美丽,多么善良,今日终于有缘见到真人。”她笑道:“觉得我们家里怎么样,做得一家人吗?”
武阿季挠挠头:“姐,当着这么多人,说什么呢。”
唐曼也笑,尹子度看了她一眼。
武阿燕小声告状:“我这个弟弟性格最是老实憨厚,有时候太老实了,嘴笨,不会说话,没少惹你生气吧。”
尹子度忽然笑着插嘴:“老实点好,我阿姐就喜欢老实的,像我姐夫那样,是吧?”
武阿燕愣了一下,神色瞬间有些尴尬。
二人嘀咕着走了。唐曼推了推旁边人,压低声音:“以后不要这样说话。”
尹子度轻轻哼了一声,昂首不屑:“我乐意。”
唐曼就横起眼睛瞪了他一下。
说话间,众人落座,武阿季的祖父与县令分别起身致词。
鼓乐开场,家仆进酒爵,荐脯醢,来自西域的侏儒能够在刀尖上自由行走,口中喷火,倒立顶碗,激起喝彩一片。
稍顷,笨重铜钟被撤去,上来很多手持鼓瑟箜篌、琵琶排箫的伶人。
两位倡人上台作揖,一个男人年轻一些,一个女人年长一些。
武阿季笑着凑近说:“妹妹来的巧,这是河北有名的歌舞大家鲁伯,近日才编写了新的相和歌,头一次表演。”
唐曼举起袖子挡住脸:“这两位是……师徒么?”
“是夫妻。”
武阿季观察着身边人的神色,心里沾沾自喜:阿曼妹妹那个不争气的丈夫,恐怕不能让她如此快乐的欣赏歌舞吧。
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他打探到的消息,真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戏车上,采桑女义正言辞拒绝马车上坐的男人:“使君啊!你是多么愚蠢,你有妻子,罗敷我也有丈夫!”
你怎么不明白,就算你号令天下,富有四海,我心有所属,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呀!
眼见蛮横跋扈的使君吃瘪,观者哈哈大笑,纷纷鼓掌。
尹子度看得很入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耳边笑声渐渐模糊,唐曼眼前发晕,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疼。
破败古刹中,宝相庄严,檀香缭绕,青铜铸成的佛祖结跏趺坐,殿外兵甲肃立,有隐隐哭泣声。
男人和女人面对面站立。
男人是个年轻男人,身姿挺逸,狐裘领衬得他脸越发凌厉。
女人做比丘尼打扮,头戴青色缥帽,莹白脸,秀骨清像,无悲无喜。
很奇怪,要说唐曼不认识这男人,他模糊竟长着一张和尹子度肖似的面孔。可非要说认识,男人杀气毕现,阴鸷狠戾的样子,又和尹子度大相径庭。
女人淡淡道:“这里是佛门,请你走吧,无论我曾经许过什么承诺,现在具足戒已受,我已不记得你是谁了。”
男人举起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
女子眉心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唐曼正梦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拍着她手道:“阿曼妹妹,今天还有一事特地要告诉你,关于你在邺城的姐姐徐宜君,我打听到了。”
台上,男讴者猝不及防被一块石头砸了脑门,清歌戛然而止。
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在庭中傻笑。
小吏站起身对仆人招手:“快,快拦住他!这是乡里的那个傻子,把他扶走!”
“听说他妻子被周府君强娶做了妾侍,从此疯了。”
“是呀,她老婆被抢走的时候,还带着个娃娃呢。”
眼下,富贵者妻妾无数,而贫户打一辈子光棍也是常有的事,好不容易讨到妻子,却被人强抢,怪不得他要疯了。
有人拊掌大笑:“像秦罗敷一般不畏强权的贤女,现在是再也找不到喽!”
里胥立刻上前打圆场:“不要紧,不要紧。”便对着两位倡人吩咐:“观众没看够呢,劳烦你们从新演一首,演女的跳河,男的自尽那一个,上次你说给我听过的。”
女讴者应承道:“诺,那便唱孔雀东南飞。”
武阿燕忙着给父亲切肉,手肘被小孩猛地撞了一下。
儿子笑脸单纯:“娘,刚才我在棚里,撞见两个人屁股连着屁股,那姐姐还说,好哥哥,饶了我吧,这是什么意思?”
武阿燕双颊臊红,放下刀具就骂他:“小子,混说什么!”
尹子度掩口发笑,吃了一口生脍鱼,其腥无比,正想告诉唐曼,却见身边两个席垫都空了。
席垫空空荡荡,无人无影,尹子度慢慢收回眼神,突然白着脸起身,往后院冲去。
这厢,武阿燕终于逮住了醉醺醺的丈夫,将儿子塞到他怀里,愤然命令:“看好,今天人多口杂,没得叫人看了笑话。”
男人对着妻子背影做了个鬼脸,拖长调子学舌:“好哥哥,饶了我吧!”
一低头,小儿子眨巴着眼看他。
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成一团。
尹子度绕过仓廪,歌声远离了,庖厨忙乱的吆喝也渐渐散去,耳边果然有呻//吟声。
他脑海中闪烁出两具酮体交缠着的画面,一个是春雪一样白,他永远也忘不掉。
他脚步虚浮,额头上渗出冷汗,不小心碰到哪块木板,门就霍然洞开。
“什么人!”两个人刚从娘胎里生出来一般,光溜溜赤条条,抱在一起,满目白花花的肉。
“抱歉,我是找人。”尹子度捂住眼,飞快退了出去。
马棚里灰尘很大,唐曼站在武阿季对面,呛得不停咳嗽。
她瞪大眼:“你是说,宜君被大将军夫人送给了梁骘,现在住在金凤台?”
武阿季点点头:“我托人问到的情况,确实是这样。”
仿若晴天打下一个霹雳,竟然说不清楚事情是变得好办还是难办了。
宜君没有跑,还成了梁骘的伎人。
但是宜君为什么不跑,难道府中有什么变故?她想不出大将军府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给梁骘那种人唱歌跳舞,比跟着她好吗?
只要她能平安回到豫州,再次恢复身份,问梁骘要个奴婢,还是比较容易的,但那样,她就得见梁骘,还要去求舅舅,这都是她最不想做的事。
另外,到了那时,宜君还愿意和她走吗,如果她成了梁骘的侍妾,如果她为梁骘生了孩子……
唐曼的头愈发昏沉,想着想着,心头涌起无数委屈和不甘。
武阿季粗砺大指轻抚上她面颊:“阿曼,你怎么了,你同母异父的姐姐若能跟了梁使君,岂不挺好?”
武阿季的手慢慢从脸颊下移,放在她肩头,接着又落在她腰间。
尹子度站在门外。
焦仲卿终于不能违抗母亲坚决的命令,将妻子遣归。刘兰芝心灰意冷,收拾行李,准备往回家去,穿裙打扮,明亮美丽,像第一天嫁给焦仲卿那样。
武阿季轻轻地抱住了唐曼,唐曼没有挣扎,顺从地将头轻轻靠上他肩膀。
黑暗中,尹子度藏起眼睛,脸彻底凝固住,心像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痛。
他的灵魂有一半呆在原地,另一半漂浮在布满尘埃的空气中,心绪凋零,一瓣一瓣落下来,像玫瑰破碎的花瓣。
刘兰芝被哥哥逼迫,答应了府君之子的求婚。
尹子度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他头很疼,分不清自己是那个被采桑女拒绝的高傲自大的使君,或者是犹豫焦灼的焦仲卿。
准备昏礼的人像流水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刘兰芝于是哭着裁剪衣服,刀划破指尖,血滴在绫罗上,红豆一样惊心。
唐曼一边三心二意地回应武阿季的拥抱,一边开动脑筋思考。宜君进了使君府,这可怎么好呢?
武阿季低头,嗅到女郎发间芳香。
唐曼象征性抽了几下鼻子,哼出一些类似于抽泣的响动,随便糊弄。没想到武阿季将她搂得更紧了。她逐渐有些喘不上气。
门板响起砰砰几声,敲得不紧不慢。
武阿季打开门,见尹子度抄着手,直挺挺立在门外。
唐曼红着鼻尖转过脸,咳嗽了两声,目光滑过那个熟悉的人时,有些惊讶,又慢慢扭头转了回去。
尹子度脸苍白得吓人,她疑心他中了暑。
武阿季明白,做弟弟的总是习惯围护姐姐。尹子度看到自己和阿曼这样亲密拥抱,说不定要大发一通脾气,就像那天他提着兔子遇到他一样。
没有想到,尹子度一点没有发怒,反而和颜悦色,面带笑容。他修长的手指抠紧门框,手腕青筋凸起,微笑说:“阿季哥,太公在堂上行射覆,喊你去呢。”
武阿季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唐曼,“我去去就回来,”又拍拍尹子度肩膀:“多谢阿弟。”
弟弟接纳了自己,也是好事一件。
尹子度喘了口气,对他咧开嘴笑。
武阿季经过他时,悄悄嘱咐:“你姐姐心里难过,你去哄哄她,别和她拌嘴。”
尹子度含笑道:“好。”
唐曼直觉感到不妙,她站起身,想跟着武阿季一起出去。
门已经被尹子度关上了。
武阿季一路赔着笑脸,躬身作揖,好不容易挤到大父跟前:“爷爷,您叫我?”
武阿燕奇怪:“谁叫你了,你自己玩去,这边有我照看。”
武太公一把抓住孙子,递给他一樽酒:“算了,阿季既然来了,咱们就开始射覆吧!”
武阿季连声诺诺。
焦仲卿闻讯飞奔回家,在刘兰芝家二三里处停下,马儿悲鸣,他心神俱碎。
刘兰芝蹑履出门,拍着马鞍向他诉说离别。
一人看得眼睛通红:“这演得是个什么?”
“庐江小吏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故事。”
他“咦”了一声,收回眼泪,好奇地问:“庐江县的事,怎么传到冀州来的。”
另一个倡优笑道:“倡家走南闯北,就是吃这碗饭的!这样的奇人奇事,奇景奇情,如何不能跨过江水,流到黄河对岸呢?”
台下观众如痴如醉。
那人果然用袖略揩眼泪,连连点头:“说得很是。”
尹子度抄起手,踏着草秆慢慢走了进来:“我是不用再替你找人了,我看下次吃酒席,就该是你的昏礼了。”
一片阴影罩在头上,像一朵凝水的乌云。唐曼站直身体,莫名有些发怵:“你胡说什么呢。”
尹子度逼视她:“徐宜君给你下药了?为什么揪着她不放呢。”
他停在她面前:“你就这么确定,她会来找你?”
唐曼镇静地答:“我们说好要见面的。”
尹子度笑了一下:“她后悔了,或者她是骗你的。”
唐曼愣了片刻,矢口否认:“不可能。”
尹子度又问:“你找到了她,准备怎么办。”
“带她回南顿。”
尹子度嘲弄地笑:“继续做你的奴隶?”
“你……你!”唐曼胸口起伏不定,连说了几个你,也没有下文。
尹子度拍掉衣服上沾着的一根麦秆,这是新衣服,只有他这个傻子会这么做,为荒唐的感情,找牵强的借口,做很多傻事。
她只好转过脸愤恨道:“我从来没有把宜君当成下人对待。”
……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这样的爱着你,不如我们一起死掉吧。
这边射覆亦玩得如火如荼,武阿季正要猜物,突然那个傻子又从一边窜出来,手扭曲成个麻花,脖子歪着,一群人笑得仰倒。
小吏急匆匆赶来:“他怎么还在这。”他大喊:“来人,把他轰出去!”
尹子度说:“是你自以为吧。”他逼近她问:“阿麋难道知道自己是看门狗吗?”
唐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能把宜君比成狗!
“你带徐宜君回汝南袁氏,能让她当你舅舅的女儿?”
唐曼哑口无言,这怎么可能?
就连她这个外甥女在袁氏都要仰人鼻息,何况是她的婢……
唐曼一下子愣了,宜君不就是她的奴隶吗。
“回到汝南,靠着你对她的恩赏过日子吗?你真的觉得徐宜君是真心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们当时都是可怜人,现在你回到汝南袁氏,成了她的主人,她凭什么要和你一起回去。”
唐曼紧紧咬住嘴唇,说不出话。
尹子度冷笑:“如果找不到徐宜君,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好好活了?”
她的心理防线一点点被击溃,她开始对自己要找宜君的一切产生怀疑。
据说被豢养的动物,放归山林,会因为适应不了很快死去。
就像一朵菟丝花,幻想着生活自由而热烈,真的移栽到野外,却活不下来,机损柔肠,不堪裁翦。柔弱娇嫩的花朵一旦摘下,便枯萎衰败,昙花一现。
她习惯了依靠别人,小时候是父亲兄长和母亲,后来是宜君。
她心里很难受,却只能顾而言他:“你没有告诉我徐胜死了。”
尹子度摇摇头:“你太单纯了,你以为种几天地,就了解人世险恶?”
家仆拖着个人随意丢在外面,更有甚者朝傻子啐了一口。
“该滚哪去就滚哪去!少出来丢人现眼!”
“找你老婆去,你老婆正和周府君敦伦快活呢!”
从头到尾,傻子一直嘿嘿傻笑,偶尔麻木呆滞,此时却一下子爬起来,一拳打上仆人的脸。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瞬间暴跳如雷:“你真是活够了!我今天不把你弄死就不是人!”
有人劝他:“你悠着点,今天三老在场,还是节庆,别闹大了。”
那人冷笑:“我看他胆小的很,恐怕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尹子度笑着问:“你急着找徐宜君,不就是急着走吗,怎么,呆了这几天,已经受不了了?不过,你不是挺喜欢武阿季的吗,跟他种一辈子地,有什么不好,哦,你又放不下胭脂水粉,秀衣罗裙。”
如果不是他的笑冰冷又讽刺,唐曼简直要让以为他是真心祝福了。
她慢慢红了眼圈。
尹子度露出讥笑:“你如何确定,徐宜君和你一样期盼着新的生活?她哥哥死了,她回青州,似乎比跟你回南顿过的好些。”
我想问你的事情有很多,却说不出口。
显得我那么怨毒,那么愤恨。
嫉妒的种子落在泥土里,抽枝发芽,心怀叵测的人受到报应,整宿不能安眠。
讴者抚了抚自己喉咙,唱歌靠得是一把好嗓子。
唐曼终于忍受不了,猛地起身拽住眼前人的领子:“你闭嘴!”
尹子度向前跌了一下,又自己扶住栏杆站直。
她恼羞成怒,恨恨地盯着他的眼,两个人几乎要鼻尖挨上鼻尖。
“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你刚才既然听到了,我也就不想瞒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想利用你帮我找徐宜君,后来我不相信你,又让武阿季帮我去找,真是明智啊,你没做成的事,他找做到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从此以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用再多管谁的事了,你让我帮你等的人,我也没必要等了。”
她拍拍衣上灰土,佯装不屑一顾:“今天筵席散去,我们也就此别过吧。我自回去收拾东西,武阿季说他家有车,可以拜托商队带我回豫州。”
唐曼越说底气越上来了,本来还想和他好聚好散的,摆个臭脸给谁看,不伺候了。
寒风呼啸凛冽,刀子一样划过脸庞,枝干摧折,兰草上结满白霜。
焦仲卿失魂落魄回到家,走上厅堂,拜别母亲。
老妇人泪流满面:“你是大家子弟,如今又仕宦于台阁,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妇人而死,你和她贵贱不同,离弃了她,哪里就算薄情呢!”
……
《齐书》记载,孝灵皇后唐氏,陈留襄邑人,父亲是先司空唐劭,母亲出身汝南袁氏。唐劭被诛后,居住在乡下老家,有艳名。
起初,大将军邓宏为次子邓简聘娶之,未入室,邓宏却自纳唐氏为妾,世人哗然,极所不齿。
当时天下有名的大儒孔瓒嘲讽道:听说卫宣公筑新台,强娶儿媳宣姜,从此卫国走向衰败,几百年过去,这样荒谬绝伦,有悖伦理之事再次发生,邓将军不怕步其后尘,引得儿子离心,自相残杀吗?
一语成谶。
邓宏死后,邓氏兄弟果然阋墙,唐氏出家为比丘尼。
高祖攻入邺城,偶然寻访日光寺,遂纳之。
孝灵皇后自恃美貌,又淫侈善妒,善于蛊惑人心,逼迫高祖发誓无异生之子,内帷姬妾皆不复得见,后宫中怨声载道。
高祖尊敬皇后的父亲,因此对她诸多恶行都不计较。
高祖为齐王,册唐氏为王后。
唐氏因忧忿而口讷,数有怨怼,被废黜幽居于寺庙,不仅不思悔改,还与侍从私通勾联,密谋毒害高祖。
孝灵皇后自戕而亡,未过旬月,高祖也因病崩逝。
太宗受禅,只追尊母亲为皇后,并未上谥。文帝登基,才追谥祖母为灵皇后。
一个人捧着史书感慨:难怪人家称红颜为祸水,真的没有说错啊。灵乃下谥,有荒唐不贤之意。我从前只知道如妹喜褒姒之流,连亡夏商周三代。唐氏性淫,以美色乱邓氏,而高祖天资英发,勇略明断,克文克武,涤荡中原,居然也受制于妖妇,为其神魂颠倒,最终英年早逝,实在是旷古未有,闻所未闻的奇耻大辱。
……
傻子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走向高台边,往前踏了两步,往后踏了一步。
山盟海誓还在耳边,今天你却已经抛弃我离开。
磐石坚固方正,千年都不变。蒲苇虽然坚韧,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你一个人在人世间享受荣华富贵吧,独留我一人下到黄泉。
这样伤心的话,我要一遍一遍说出来,让天和地都听见,让你的心充满悲伤,让我的灵魂和你一起堕入阿鼻地狱,让你转世轮回都没办法忘记。
红颜不是祸水,有错的是我。
是我不信邪,是我要强求,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心甘情愿。
尹子度安静听完唐曼的话,笑了一下,点点头:“是这样啊,原来你是骗我,我知道了。”他抬起眼睛问:“他刚才碰你哪了?”
唐曼只瞪眼恨恨盯他。
“不说话,那我就当都碰了。”
唐曼警戒地捂住上身:“你要干什么。”
尹子度舀起一瓢水,诡异一笑:“你马上就知道了。”
倡优卷起舌头,遮住口鼻,模仿牛马嘶鸣,惟妙惟肖。
几个看客伸头探脑,向门外张望,似乎真的以为有车队停驻。
夕阳照在青庐顶,倦鸟归家安歇。
刘兰芝挽起裙摆,脱掉丝履,纵身跃入清水池。
珠钗和冠饰漂浮在水面,像银色的金色的水藻,又慢慢沉入池底。
唐曼被水浇得湿透,水珠断了线一样从她头上流下,她只能闭上眼,闭住气,用嘴巴大口呼吸。
“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实在是粗鲁无礼,不成体统!
她怒火中烧:“你生气就生气,泼我一身水,一会怎么见人,衣服湿透了。”
唐曼伸手推了推尹子度,怒气冲冲:“你走开,我要出去了。”
她的脸气得涨红。
尹子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笑了一下,忽然掐住对面人的腰,一下子将嘴唇贴上来。
为人为彻,同生同死。
你与我立下的誓言,不要忘记。
傻子手舞足蹈,痴痴笑着,足尖向高台边缘挪去。
焦仲卿站在门口,神思恍惚。
听见邻居拍门:仲卿,你的前妻刘兰芝投水自尽了。
院中挂了很多白色布匹,轻轻柔柔,摇曳飘荡。
倡优开始咏唱大段歌词。
庭院榆树发出新芽,焦仲卿独自一人徘徊,游荡过他和刘兰芝的昏房,手抚过她曾用的机杼,伏上她就寝的玉枕,耳朵里遗留夫妻欢笑,眼中恍然是你的容颜。
天地寂静,摧心剖肝。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取下一根白色的布。
台下屏吸凝神,眼眶湿润。
焦仲卿抬起头,扬手将白缎挂上东南枝,脖颈慢慢向前,直到伸进结中。
“有人死了!”一声尖利的叫喊打破满院陶醉。
“怎么是他?!”
喧哗越来越剧烈,一声比一声凄厉。“不好了!快来人啊!傻子跳台死了!”
宾客们逐渐意识到这不是演戏,纷纷惊疑离席,朝后院聚集。仿佛大漠里一阵风卷走金黄沙粒,台下乌泱泱一堆脑袋,转瞬间便都无影无踪。
倡优措手不及,愣在原地,嘴巴大开。他呆呆地眨巴眼,仰起头。白色的缎子在橘色暮霞衬托下,正轻飘飘晃荡。
马棚里,唐曼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流血的嘴。
她惊魂未定,大睁着眼骂道:“你有病!”
血从她的唇角蜿蜒滴落,从指缝间渗出。
外面乱哄哄一片,人声嘈杂,根本将她声音埋没了。
尹子度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冷嗤一声,靠得更近。
唐曼又歇斯底里吼叫:“离我远点!!别碰我!!”
她感到无比的害怕,彷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怪物猛兽。
尹子度看着她一步步后退,讥讽地笑了起来。
“真会信口开河啊,同母异父的姐姐?”
“你还跟他说过什么,你跟他什么时候见过面。”
他咬破自己的嘴唇,舔了舔,他和她的血就这样混在一起。
尹子度慢慢靠了过来,又像一条嗜血的疯狗般,去咬她的嘴。
刚溢出口的呼号被紧贴上来的唇碾成泡沫,碎成残音。
唐曼曲腿撞他下身,毫无反应。
又展开手掌打他脸,拧他耳朵,伸胳膊蹬腿挣扎,那人却铁板一样,纹丝不动。
唐曼放弃了。
一寸寸攻城掠地,她失去声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被堵住。
她断断续续地哀求:“尹子度,我……求你……我求求你,我们好好说话,不要这样了……”
尹子度在女子嫣红嘴唇上辗转,流连,或轻或重地啃噬,置若罔闻。
亲了一会,他渐渐抽身,后退了半步,黑漆漆的眸子一点亮光都没有,脸也是冷冰冰的。
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
他伸出手,指腹揉上对面人渗血的嘴唇,两片薄薄的,在颤抖。
“疼吗。”他轻轻问。
他满嘴都是鲜红色,连带下颌和脸颊都在扭打中蹭上了血。
他的话那么轻柔,眼神却那样绝望,燃烧着炽热火光,带着恨意,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唐曼簌簌发抖,甚至吓得打嗝。
尹子度似乎觉得她这副又怕又怒的模样有点好笑,他找到咬破的缺口,血和唇都是热的,他故意掐了伤口一下。
唐曼浑身一抖。
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疼,她没有哭,但说不出话。
尹子度自顾自笑了一下:“看来是疼啊,疼就对了。”他刻薄恶劣得像换了一个人:“你既骗了我,就从头到尾只许骗我,做不到的话,别怪我杀了你。”
话音未落,对面发抖的女人却彷佛耗尽了毕生力气,眼睛一翻,双腿一软,便昏倒在茅草之上,没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