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请君入梦(1)
入夜时分,他们到了濉州城。
这城的地理情况极为特殊。传说在千年之前,曾有修真界大能在此一场大战,那一战昏天黑地,天地惊变,单是云层中落下的刀气剑气,就屠尽了这城中大半凡人。
被误伤的人逃窜出城,城门外吊桥却突然被天上落下的一道剑光斩断。桥上无数人瞬间落入了浩浩荡荡的杳叶江,带着不甘和怨恨淹死在江中,化为无数厉鬼。
至今渔人还不敢在这一处河段打渔,城里的人不敢喝这江里的水。据说那网拦深了,捞起来的全是一网网的尸骨。丢了鱼钩下去,咬钩的全的骷髅头。
最奇的是,这濉州城顶上的厚重云层终年不散,挡住了全部阳光,濉州城全年不见太阳,一直都是夜晚。
时过境迁,当年那场大战早已过去,可是濉州城“永夜”的奇观却留了下来。
在那场战斗中死去的人已被忘却,倒是有不少人不远而来,只为一观濉州城的“永夜”奇景。也是因此,濉州城商业极为发达,常年各地游人不断,也是东南一座大城。
耿明成仿佛在队伍里的存在感已经弱化成了一粒尘埃,比卫燕燕还不如,杜预龙和王铮吴永等人在前面说笑着。没有人想接近他身上那种惨痛绝望之极的情绪,那纯属自找不痛快。
卫燕燕坐在囚车里,偷偷看了耿明成一眼,拽着薄昭道:“耿大哥这怎么办啊?”
薄昭摇摇头,“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总归要自己挺过去的。”
卫燕燕惆怅地叹了口气,“小蝶姐姐也太可怜了。要是真像耿大哥说的有鬼就好了,他还能见小蝶姐姐一面。”
薄昭拍拍她的头,“好了。别去招惹他。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杜预龙表现了一下对自己手下的关心,拍着他肩膀安慰了两句。耿明成好似木头人一般坐着,什么也没听见。
“龙哥!”王铮在前面叫了杜预龙一声,“快看那边。”
道路的左边,是雕梁画栋的一栋四层小楼。楼上栏杆缠绕着锦绣缎子,一盏盏的红灯笼挂在檐下,灯下花影重叠,香氛袅袅,营造出一股极为暧昧的气氛。
杜预龙等人极感兴趣地走马上前,正见楼前一副对联,道是“佳山佳水佳风佳月佳人添佳话,痴男痴女痴心痴梦痴情是痴人”,横批是“请君入梦”。
这楼装点得极为奢华,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去处。然而却不似一般秦楼楚馆,有姑娘在门口招徕客人,这门前极为冷清,别说姑娘了,连老鸨龟公都不见半个。
然而四面而来的客人却源源不断地走进去,皆是笑意盈盈,携朋伴友。
吴永不禁好奇,上前找了个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公子一身锦绣,一展手中象牙扇子道:“你们是外地人吧?连‘请君入梦楼’都不知道?”
不等吴永问,他便得意地介绍起来,“这可是我们这儿最风流的好地方,里面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人比花娇。那滋味,进去了,管教你上天入地,此生难忘。”
王铮吴永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不知,怎么取了‘请君入梦’这么个名儿?”
那公子一声长叹,“这就是这楼最妙的地方。这里啊,姑娘从来不接出堂差之类的活儿,向来只在这里面接客。出来了,便再见不着里面的人,连个信儿也递不上。就好似历了一场大梦,要想再见,只能再‘入梦’了。”
这公子一看便是走惯了风月场的,他眼睛一眯,看见了杜预龙等人腰间的银牌,霎时大惊道:“竟不知是华纯宗的真人!瞧我这嘴,只顾着自己说,耽误了真人许多时间。”
并非是个修士,便能受到这般重视。但是华纯宗天下第一宗的名号,却是走到哪里都是打得极响的。
杜预龙笑道:“无妨,被你这么一说,我等倒是有了兴趣。”
那人眼睛一转,便领悟了他的意思,随即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做个东道主,带诸位进来逛一遭如何?”
杜预龙翻身下马道:“请。”
这人自称张荣嗣,也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子弟。
卫燕燕眼瞧着几人进了楼中,忍不住问薄昭道:“我也要进去吗?”
薄昭面色冷了冷,“不进。”
那头杜预龙却在鑽花台阶上停住了步子,朝薄昭和耿明成一招手道:“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张公子盛情款待,还不赶紧的。”
耿明成像个木头人,面无表情一步步走了进去。
张荣嗣早已瞄见了囚车里的卫燕燕,便朝杜预龙拱手笑道:“原来几位真人还有公务在身。这样,这囚犯先由我的人看着,就在这门口,怎么样?”
薄昭面色极冷,刚要说不必,刀穗却被卫燕燕拽了拽。
“你进去看着耿大哥呀。”卫燕燕朝他眨眨眼,“我看耿大哥心情不好,你快去安慰他。”
薄昭额角抽了抽,没好气地说:“那是你的耿大哥,我为何要去?”
卫燕燕用指尖晃着薄昭的衣角,好像个坠在他身上的挂件,软了声音说:“因为我是你的燕燕嘛。”
薄昭眉心一跳,扯开了自己的袍角,冷了面色道:“休得胡言。”
话虽如此,可是他依然将囚车交给了张荣嗣身边的小童,仔细检查了锁,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果不其然,进了这楼内,又是另一番洞天。
里面香风习习,红帷招展,大厅里便是错落的酒桌,每一桌上都有几个姑娘嬉笑着劝酒。
那张荣嗣说的倒不是假话,这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沉鱼落雁之容,画上一副娇美妖艳的妆容,云鬓半耸,珠钗横斜,看着便令人心底痒痒。
张荣嗣明显是这里的熟客,直接领着几人上了二楼的雅间。他又有心结交华纯宗修士,一开口便吩咐小二将好菜好酒都拿上来。
小二笑呵呵地领命去了,张荣嗣便向诸人道:“说起这‘请君入梦楼’,还有一段故事呢。据说这地方早在十三年前就是烟花地,但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出名。后来冷清得办不下去了,楼里的姑娘都跑光了。”
他手指点着桌面,前倾着身子神神秘秘地说:“可是前几年换了个掌柜,这生意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楼里面的姑娘全换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漂亮姑娘。”
正说着,龟公敲门进来,奉上了个精致的托盘,里面装的都是些女子的饰物。
王铮捻起一支簪子看着道:“这些都是什么?”
张荣嗣抚掌大笑,“这就是‘请君入梦楼’的规矩了。这些都是各个姑娘的贴身饰物,看这珠宝的风格,便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了。”
他指着王铮手里的簪子道:“这簪子通体累丝,用金丝堆出燕子式样,一看便知这姑娘身姿轻盈又仪态万千。我猜这八成是铃娘的。”
龟公点头哈腰地笑道:“还是张爷猜得准,正是小铃娘的。”
张荣嗣笑道:“这位真人一拿便拿了这个,由此看来与铃娘是有缘的。还不把人叫上来。”
龟公把那漆盘传下去,杜预龙等人各自又点了几个姑娘,轮到耿明成时,他僵坐在那儿,叫了好几声才应。
他怔怔地看着盘上各式臂钏金钗耳坠,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摇了摇头。
薄昭闻着这里的带有几分催情意味的熏香,便觉得有几分不适,他拂袖起来道:“你既是不想要人,便随我出去罢。”
耿明成闷闷地点点头,跟着薄昭出门去了。
恰巧龟公领着方才点的姑娘上楼,薄昭侧过身子让他们过去,耿明成正低头看着脚尖,目光茫然地往旁边一扫,却霍然如触电般跳将起来,大喊一声:“小蝶!”
那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都好奇地回头看他。
耿明成跌跌撞撞跑上楼梯来,中途被台阶绊了一跤,不管不顾地爬起来,上去便死死扒住为首的那个姑娘。
他嘴唇颤抖得发白,目眦欲裂,喃喃道:“小蝶……”
张荣嗣几个人都听见了外面这炸雷似的一声,从雅间里出来。张荣嗣神色有些诧异,见耿明成浑身颤抖地扯着那姑娘便道:“这位真人……你认识铃娘?”
“放屁!”耿明成霍然吼起来,“什么铃娘,她是小蝶!”
杜预龙觉得面上无光,上去便要把耿明成扯开,低声道:“混账!你吵什么?认错人了!听不见下午已经说小蝶死了么?”
“不不不不……”耿明成的目光好似要在铃娘脸上戳出两个洞来,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腔,“小蝶,你说话呀,你……”
铃娘先是有些诧异,紧接着掩唇娇笑起来,“这位爷,你想要奴家就直说呀,如今这样扯着奴家算什么呢。”
耿明成如被五雷轰顶般一震,“你……不认识我?”
铃娘自以为很俏皮地把头一歪,低低地笑着说:“多情余恨,好梦易醒……奴家现在不是认识爷了么?”
耿明成面色青白如鬼,方才涌上来的血色都褪尽了。他真像惊梦一般醒过来,甩开了铃娘的手,后退两步道:“你不是小蝶……”
他又霍然伸手,抓住铃娘的手仔细看着,嘴里喃喃道:“不对,不对,小蝶从小干活,她的手不是这样的……”
耿明成仿佛中邪了,他两条剑眉霍然倒悬,一把伸手扼住了铃娘的咽喉,将她双脚提得离开地面,怒声道: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