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饴糖
他们都不想再在这村子里耽搁片刻,找回了马便立刻出发,直到黄昏时分才到最近的一座芜州城。
这芜州城也只能算东南一座中等城镇,附近又没有宗门,要找到能治疗妖族造成的伤的医馆实在不易。
平常的医馆治疗一些跌打损伤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妖族留下的伤口中残留有妖气。若是长时间浸染在普通人体内,可能会造成妖化,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那姨娘想必就是如此。
一般人族与妖族结合,极难孕育后代。那姨娘却怀上了一肚子的鱼种,就是因为鲢鱼妖的妖气侵蚀了她,将她的身体改造的适宜妖族生长。
只不过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就不得而知了。
修士的身体经过强化,虽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但伤口浸染妖气会愈合缓慢,而这妖气,又只有医修能够清除。
薄昭领着卫燕燕在芜州城里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医修开的医馆,最后还是听说有一个年迈的医修隐居在此地。
那医修住的地方很偏僻,卫燕燕担心薄昭不耐烦,但是他的神色却很平静,问明白地方后就带卫燕燕去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已经吞没在了山后,勾勒出东南丘陵的清晰线条,将小镇错落有致的青石板照的明晃晃一片。
正是夏季多雨的时候,傍晚时分降过一场雨,如今刚刚放晴,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青草气,妇人唤自家孩子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
小巷尽头的院子里柴门虚掩着,但是院里卧着一条大黄狗。
薄昭走进去敲了敲门,沉声问道:“龚南台先生可在?”
他说话的声音惊起了院子里的狗,本来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狗跃起来,龇牙咧嘴地朝卫燕燕呜呜低吼。
薄昭以为她要害怕,却见卫燕燕毫不在意地往前走了几步,笑嘻嘻地说:“小狗,你凶什么。”
那条半人高的大狗大约没想到自己还有被叫小狗的一天,它愤怒地一蹦三尺高,却被铁链中途扯了回去。
卫燕燕把细白的手伸在狗头上面,一下下晃悠着拍它的脑袋。尖利的犬牙在她手心下亮出来,却每次都咬不到。
薄昭目光落在那只小手上,卫燕燕的手被余晖洒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细嫩的如春日青笋,好似不盈一握。
她外表如此娇弱,可是胆子却大得很。这似乎不是因为蚀川妖那愈合伤口的古怪能力,她明明那样怕疼,哪怕划到了一点手指,眼睛都要水汪汪的。
更像是……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她天然怀着无差别的善意,如桃花流水迎春风,仿佛看不见所有外来的恶意,一切皆是从心而行。哪怕真的被伤害过了,也会很快忘记。
难道这也是蚀川妖的特性吗?
薄昭下意识否决了这个想法,若真是如此,卫防不可能统治暝域。
这时,那扇木门敞开了,一个一身葛布灰袍的老太太朝狗招了招手,“大黄!别叫了。”
狗乖顺地趴了下去。
“您是……”
老太太乐呵呵地笑起来,她脸上遍布皱纹,两道远山般的鹤眉透出几分仙风道骨来。她已十分年迈,但是却仍旧腰杆挺直,说话中气十足,“我就是龚南台。”
他正待说话,老太太却忽然眯起眼睛盯住了逗狗的卫燕燕,
“蚀川妖?”
薄昭眉峰一蹙,下意识将卫燕燕挡在了自己身后。
龚南台却笑着摆摆手,“无妨。我没有别的意思。请进来坐。”
薄昭同龚南台喝茶寒暄,龚南台的目光时不时便落在卫燕燕身上,卫燕燕正转着脑袋看这屋里的物件。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为数不多的几件木家具都开裂了,卫燕燕感觉到了老妇人的视线,便转头朝她一笑。
龚南台被她笑得一愣,她方才还在思量着蚀川妖同这正道修士的关系,如今看来倒是无需忧虑。
“怎么也不把头发绾起来。”她带了几分慈爱,嗔怪似的说,“瞧这拖了一地。”
卫燕燕的头发本来极长,自从上次簪子全给了难民以后,头发就一直散着。
她站起来的时候还好,若是坐下,每次头发必然在地上拖出去老远。不过卫燕燕身上向来不沾一丝尘土,头发再怎么拖着也是光亮如水,她自己还可以闲着无聊坐在车上编着玩儿,也就懒得管了。
薄昭扫了一眼卫燕燕的头发,眸光动了动。卫燕燕却自得其乐地揪起来自己一把头发说:“没事。我都习惯啦。”
“我给你处理一下这伤吧。”龚南台转向薄昭含笑道,“我们进里屋去。”
卫燕燕亦步亦趋地跟上去,龚南台却伸手拦住了她,笑着说:“你小闺女还是待在外面吧。”
卫燕燕噘了噘嘴,伸手去扯薄昭的衣角,嗓音软的像是能掐出水来,“薄昭~”
薄昭拍了拍她的头,“听话。”
龚南台从柜子上面拿出来一袋自己熬的饴糖,和蔼地说:“乖乖去坐下,婆婆给你吃这个。”
卫燕燕还没吃晚饭,咕咚咽了口口水,捧着糖坐回了小凳子上。
这里屋比外面光线更加昏暗,薄昭解开腰封,露出精壮的上身。那胳膊上的绷带一拆下来,才看见伤口已然发黑,竟然没有结痂,而是散发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浅淡异香。
“你倒是个能忍的。”
龚南台眯了眯眼,仔细检查着伤口,“这是什么伤的?”
“鱼妖。”
“这可不像。”
薄昭便不再说话,只朝她微微颔首。他冷峻的眉眼隐在幽暗处,好似岩下青松,透出几分不近人间烟火的孤傲来。
“麻烦您了。”
龚南台低叹了一声,“罢了。我为你清出妖气。”
她打开桌上木盒,取出一段白线,灵巧地在指尖翻出个复杂的花样,勒在了薄昭肩膀上。
丝丝缕缕的灵气沿着丝线导入伤口,竟然发出了风声般的尖啸,黑血缓缓从伤口边缘溢出,薄昭眉心紧了紧。
“你来这儿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自己吧。”龚南台手上动作不停,“是为了外面那小闺女?”
薄昭却不回答,只说:“您是如何看出她真身的?”
“我天生便对妖气有细微感知,若非如此,也不会修医术。”
龚南台微微一笑道:“这蚀川妖可算是模拟人族最像的一种了,身上的妖气淡的几乎察觉不出来。不过……我年轻时见过蚀川妖罢了。”
“您想必也看出来了,”薄昭道,“她心智较常人更为年幼,这是什么病因?”
龚南台缓缓松开手上沾满了污血的白线,取出药箱,为薄昭重新涂药包扎。
“心主神明,肺下肝上,内藏七窍,心窍不通,便生谵狂。”龚南台声音不紧不慢,“她有一窍不通,经历大喜大悲,清心开窍,自然便好了。”
薄昭揽上衣服,龚南台打开门,笑着送他出去。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提起刀来,在迈出门去的一刹那,步子停了停,从容道:“后会有期,龚道君。”
老妇人霍然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薄昭微微点头:“多谢。”
“薄昭——”卫燕燕拽着薄昭衣角跟在他后面走,拖长了声音喊他,“你怎么一路都不说话啊。”
“嗯?”薄昭仿佛骤然回过神来。
他早先听说过,岐黄门的掌门龚南台退位后,便隐居在民间,只是没想到此番会在与岐黄宗相距万里之遥的芜州城碰上。
龚南台坐镇掌门之位时,都会佩戴一张八卦图的面具,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听声音便知是个男子。
他号称回春道君,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医圣。这老妇人出手便用了岐黄宗的秘法拟脉术,用白棉线为柳叶刀,能联通血脉。她操作极为熟练,既不像作假,也没必要在这里假冒龚南台之名。
老妇人最后说的那句话反复在薄昭耳畔回响,不知从何处引起了他一丝不安。
卫燕燕抠着薄昭刀镡上的图案,抬起眼皮一看,正撞进薄昭幽深如潭水的眸子里。她下意识便咧开一个笑脸。
少女笑起来时,那双清澈如水的桃花眼眼尾上挑,俏丽的如柳边黄莺儿。弯弯的唇角带了一丝天真的稚气。她如同春日一团柳絮,绵绵软软,毫无顾忌地拥抱这世间一切。
——这样的卫燕燕,到底要历经什么样的大喜大悲?
“怎么啦?”卫燕燕说,“薄昭你在想什么?也跟我说说嘛。”
“你呢。”薄昭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我?”卫燕燕掰着手指头数,“我想什么时候吃晚饭,晚饭吃什么,吃完晚饭什么时候睡觉……”
薄昭不禁失笑,“就没想点别的么。”
卫燕燕乌溜溜梅子似的的眼睛转了转,踮起脚尖趴到薄昭耳边小声说:“其实我还想爹爹和哥哥来着。”
卫燕燕身上清晨薄雾般鲜嫩的香气还萦绕在薄昭耳边,让他片刻恍神。可是她说完却扑哧一笑,两只手牵着裙摆从他身边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