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安陵书院
明玉垂下了头,扁了扁嘴,貌似不服。但这一次她没有妥协地回答“知道啦”,这让那些轻而易举说出的“知道啦”反而像是不太重要的事儿。
少女凝视着她,澄澈的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变幻,最后有一种认了命的失落。
“姐姐,”明玉声音略带颤抖,“你就这么恨他们么?”
少女艰难地摇头。
“不要说恨,明玉,是畏惧。”
“可是……”明玉的声音低微却明朗清晰,“安陵人的确有罪啊。”
少女似乎想否定什么,但悲伤控制了她。
“姐姐,”明玉的声音像是有了金石的清冽,“我不希望你恨云霜,那样的日子太苦了。我们是女孩,不需要这样!”
“走吧,”少女轻声说道,“天色不早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少女停下了脚步,说道:“明玉,前面是分岔路。前头耽搁太久了,要不咱们在这儿分开派活儿。”
“好啊!”明玉雀跃起来,“我去画师院!”
“我就知道,”少女终于露出了微笑,“你不就是怕去山顶洞?安陵元再可怕,也只是九叔的儿子,他还抱过你呢。”
“知道啦,姐姐,”明玉摸了摸头,“但他抱我的时候我才两岁,要是我知道他要抱我,一定努力拒绝。”
“说什么呢?”少女摇头,“那时候他没疯。”
“姐姐,”明玉的声音沉重了一点,“安陵元的问题不是疯吧?”
“行了,”少女忽然不耐烦起来,“你不去也好,省得我分心。”
“对对,”明玉又笑了,“那我是不能让姐姐分心。”
“你走吧。”
“那我走啦。”明玉笑容满面,朝姐姐摇着手,“回头见,阿姐。”
少女看着她,点了下头。她刚抬脚要走,忽然又听到妹妹的声音从几步外传来,回头一看,明玉正在逆光中笑。
“姐姐,我可知道你去山顶洞之前,还要去什么地方。”
少女飞速皱了下眉,又飞速舒展,口气竟然活泼起来。
“明玉,你躲着也没用,我会把作业给你带回去的。”
然而明玉并不受威胁,依然快乐无忧,那灿烂的笑容深深映进了安陵明谷眼里。在希音山秋日的明光和荒草中,明玉无邪的笑脸竟有一种稀世瑰宝的迷幻。
“姐姐,再见!我真的去画师院了哦。”她一面笑着,一面摇手,走向了一条小道。
安陵明谷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妹妹的背影到了几步外,这才抬脚往另一方向走去。
安陵书院虽然都是陋室,但好歹也有几间房屋。这儿并不像其他院子一样真建成了院子模样,而是几个房屋聚在一起,仿佛一朵层叠的团花,外头百米处绕了一圈竹篱。安陵明谷推开虚掩的竹篱门,返身关上,悄然走向屋子。
每个屋子都很安静,也没有人影。未央老师就坐在进门能看到的地方,抬起头来看了明谷一眼,目光仍然收回,投向手里的书。
“老师,”明谷声音低平,“您可还好?”
安陵未央五十多岁,是个面无表情的老头。他又看了两眼书卷,这才放下。
“我能有什么不好?”
“我有一个问题很疑惑,老师,”安陵明谷走到他身旁,跪坐了下来,“想求老师给我答案。”
她明亮的眼睛与老师目光相对,并不躲开,一看便知有事而来。
未央老师轻轻摇头,平静回答:“我给不了你答案,明谷。你想要问的问题,我这儿没有答案。”
“老师,我真的很困惑,我快要想不开了。”
未央老师看了她一会,伸出一只手拍了下她的左肩。
“你心里有了仇恨,这很危险。”
安陵明谷眼中泛起泪光。
“但那不是恨,老师,那是恐惧。”
“不,”未央老师说道,“我不是指对云霜。”
安陵明谷眼眸垂下,目光避开。
“我指的是安陵人,明谷。”安陵未央的声音说道,“你要是恨他们,那也没有关系,安陵人本就是罪人。但是你自己清楚,若没有爱,也就没有恨。”
安陵明谷抬起头,痛苦的目光一闪而过。
“如果明玉有事……无论是云霜,还是安陵,我都没有办法平静对待。”
“明谷,”未央老师目光中别有深意,“你有没有想过,明玉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她只是个孩子。”明谷回答。
“所有人都曾经是孩子。”安陵未央朝屋内的深处走去,想去架上取书。安陵明谷站起来,跟了过去。
“但是孩童时代……可以一瞬之间结束。”
明谷疑惑。
“老师,您不会是……指明玉吧?”
“明谷,你进入过王城吗?”安陵未央回头看着她,“见过东城贫民吗?或者说,西城府邸中的生活?”
“我可以不关心云霜吗?未央老师,”明谷嘴角有一丝苦笑,“希音山上就有孩童,希音山上就有贫民,希音山上还有很难度过的每一日,有整个云霜最难度过的饥寒凛冬。”
“你只想关心安陵,”未央老师问道,“还是说,其实只想关心明玉?关心你自己?”
“可以吗,老师?”安陵明谷抬头,眼眸如清冽明泉,“我可以只关心这些,只关心那萦绕着我们的危险么?”
“不可以,安陵明谷。”未央老师回答。
明谷怔了一下。
“其实你自己也感觉到了,是么?整个云霜,甚至云霜西边的大漠,云霜北边的大海,云霜东边的大国,所有这些,全都可以是安陵的危险。”
“那云霜为何时达百年都不愿放过我们?”安陵明谷的悲愤终于压抑不住。
“这便是你的困惑?”安陵未央凝视着她。
“是,”明谷回答,“安陵人有罪,但那是多少代之前了!”
“安陵明谷,你知不知道,你的想法很危险?”
安陵明谷又愣了一下,摇下头像是要摆脱什么,接着竟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莫名地带着酸痛。
安陵未央默默地看着,不再言语,等她自己平静下来。
“未央老师,”明谷喘了口气,“就连你们都觉得我危险?”
未央老师不答。
“刚才我和明玉去了乐师院,”明玉忽然转移话题,“我们见到安陵落音了。”
“落音?”未央老师仿佛有些怅然,“她……还好吗?”
安陵明谷摇头。
“我觉得她活不过今日。”
“你在说什么?”安陵未央声音变了。
“安陵落音和安陵磬,”安陵明谷没有躲闪,“今日之后不会苟活于希音山。”
“安陵明谷,你要做什么?”
明谷与他四目相对。一阵惊疑之后,未央老师仿佛突然明白了,更加震惊地看着她。
“你要冒险?”
安陵明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未央老师忽然后退一步,伸手从高处取下了一册破烂的书卷。
“读下《西出纪》吧!”
当日傍晚,安陵明谷即将离开书院时,未央老师叫住她。
“明谷,那个问题,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答案。”
安陵明谷回过身。
“那是因为——希音山依然令云霜不安。”
安陵明谷往书院外走去。
出了门,夕光抚照,往她眼里注入了无限怅惘。安陵明谷仰起头,望着这漫天暮光。而就在眼角余光中,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小鼠一般晃了一下。安陵明谷仰面望天好一会,这才开口。
“你为何跟踪我,阿尧?”
声音柔和平静,仿佛一切都处于怜悯之下。
沙沙声响,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孩从角落走了出来,垂着头,目光自下往上,沉默不语。
明谷叹了口气。
“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