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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乐师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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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磬叔!落音!”

    明玉惊恐地叫着,那两人并无回应。

    “姐姐,”明玉终于哭叫出来,“他们这是怎么了?”

    “他们没事。”少女回答,嘴唇抖动。

    “可是他们被埋了!”

    少女沉默一会,突然发作,仿佛什么事情激怒了她。

    “疯子!你们这群疯子!”

    明玉愣住了,脸上挂着的泪珠恰好落入了一点泥土,此时顺着脸庞留下,竟把她的脸全弄脏了。

    姐姐不知为何大受刺激,开始朝着乐师院大吼大叫。

    “你们想死就死!不要连累安陵人!没有人在意你们,更没人在意你们的生死!”

    乐师院发出巨大的轰鸣,久久回荡着少女的嘶吼。

    明玉此时才发现,原来整座乐师院就是个巨大的乐器,它可以让山间的风吹奏出曲子,也可以让靠近的人语声放大一百倍,可以把姐姐的话变得疯狂可怕。她开始害怕了,整个希音山,整个云霜,她只有姐姐,只有姐姐一个人可以相依为命了!

    “姐姐,”明玉连哭带叫地跑过去抱住了她,“你别这样!冷静!你吓到我了,姐姐……”

    少女弯腰大喊大叫,被妹妹抱住之后平静了一些,慢慢坐到了地上,但身体依旧在抖动。刚才激烈的安陵妖曲对她起了作用,对明玉却没有影响。但明玉的恐惧并不比别人少,姐姐若是有事,她的天也就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倒塌的房子里,慢慢摇晃着站起来一个瘦长的身子,接着对面的安陵落音也抽身站起,迈过废墟。

    两人靠近彼此,慢慢相互抱住,仿佛这崩塌的世界竟达成了某种信约。

    安陵落音肩上靠着一张满脸胡茬的脸,露出了欣慰的笑。安陵磬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握着一个陶埙,慢慢凑到嘴边。谷中响起了旷远苍茫的埙声,旷远苍茫中却又有着原始的、悲伤的满足。

    明玉感觉姐姐的身体不再失控地抖动,而是起伏着一种微妙的节律,仿佛在传达什么回归的祈望,眼睛也睁得又圆又大,眼眸澄澈无比。

    在这明澈的眼眸前,乐师院的废墟之中,安陵磬像是完成了任务,甚是得意,用最后一口气把陶埙递到了安陵落音手中。原来他奋力在墙壁中摸索之物,便是这玩意。

    这玩意或许有什么特别的重要之处。落音接过之后,脸上也浮起了释然的微笑,两人抱头跪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埙声戛然而止,整座院子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少女却已摆脱了乐师院诡异的影响,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拉住妹妹的手,后退两步,接着取回竹篓,把地上的书册放回到妹妹手里。

    两人沉默地往谷外走去。少女明显很不开心,明玉也心事重重。

    下一个山谷是苏木岭中的第六谷。两人顺着山路盘旋往上走,但还没出鸣月岭,前面突然冲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挡住了她们的路。

    小孩衣衫褴褛,头发披散,上面爬满了虱子,正是刚才逃跑的男孩,安陵奥唯一的儿子。他已经穿上了仅有的衣服,但依旧破破烂烂。

    孩子莫名地站在了她们前面,目光古怪地盯着她们。

    “阿尧,”明玉的声音生脆而温柔,仿若夜晚流洒的第一缕月光,“你不想我们过去?”

    孩子却只盯着少女,忽然飞跑过来,没头没脑地朝少女腿上捶打了两拳。

    少女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回击。

    “阿尧!”明玉惊诧地喊起来,“你怎么了?”

    阿尧退开去,站回原来的位置,依旧沉默地看着她们。

    山道上尴尬地陷入了僵持。

    一会儿,孩子似乎无法忍受,嘴一扁,突然哭了,沙哑的哭声中,他又一溜烟地跑了。

    明玉疑惑不解。

    “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少女回答,“走吧。”

    “可是阿尧……他想说什么?”

    “他不会讲话。”少女回答,“乐师们已经不会讲话好多年了。”

    “姐姐,”明玉惶惑,“是不是我们刚才说要让他离开,他听到了?”

    少女摇了摇头。

    “明玉,我们不可能让他离开。安陵奥就是乐师的师傅,你看到了吗,所有酒徒都是他的徒弟,都跟他一样颓废!”

    “可磬叔不是酒徒……”

    “他不是,”少女又摇了下头,“他醒着,他特别,所以他最痛苦。”

    明玉有些茫然。

    “未央老师说,安陵磬和落音应该在十五年前结婚,错过了就会永远错过。他们真的错过了。从那时起,他们便进入了痛苦的炼狱。”

    “为何会如此?”

    “谁知道呢?”少女忽地笑了,但更像是嘲笑,“或许是故意错过的吧,为了当个疯子。反正他们迟早都会变成疯子。”

    “姐姐,”明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担忧,“那阿尧……阿尧会不会也……他是乐师院唯一一个孩子。”

    “他以后当然也会变成疯子。”

    “姐姐为何总要这样说?”明玉笑了一下,“姐姐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少女站住,注视着她。

    明玉似乎有点害怕姐姐,尴尬地笑着。

    “知道安陵人不是疯子啊。”

    少女抬起脚往前走,没有回答。

    “阿尧是个孩子,一个可怜的孩子,”明玉的声音似乎在恳求,“姐姐,他真的不能去别处么?可以去造物所,去安陵屋院……”

    “明玉,乐师们不会讲话!”少女提高了声音,似乎在强调什么,“他是个乐师。他只能当乐师。”

    “可是……”明玉不忍,“他挨了打,跑来拦我们,他是想我们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少女冷厌的神情再次浮现,“他想要我们帮忙。我帮不上忙,他便来打我。”略带悲愤的语气迅速消失,少女仿佛很怕别人发现她的委屈,“你是安陵家主,明玉,你去帮他?”

    女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我明白了,阿姐……我也帮不了他。”

    少女想解释什么,但嘴唇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安陵磬和落音,”女孩忽然问道,“他们再也不能成亲么?他们明明还相爱……”

    “没有人阻止他们,”少女回答,“是他们自己想不开。”

    “姐姐,”女孩依旧困惑,“可是你刚才让磬叔去死……”

    “我没有让他去死,”少女皱了下眉头,“爱不如别,宁可绝望,不如去死。这三句都是当初落音的话。”

    “落音的话?姐姐!安陵落音她……”

    “落音不会讲话,”少女说道,“但她会写啊!落音是未央老师的学生,未央老师对她……曾经充满期待。”

    期待这个词,对安陵人来说像个谬论。少女似乎意识到了其中的荒唐,用力地摇了下头。

    “姐姐,”女孩却天真地说,“未央老师既然这么说,落音一定是有出众之处。”

    “落音曾经是特立独行的乐师,也是最有想法的安陵人,未央老师喜欢她,曾经看着她作出许多神奇曲子,但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固执地爱上一个乐师,又固执地拒婚。十五年前,希音山的夜空原本应该出现异像,落音为此打过一个赌。”

    “打赌?异像?”

    “安陵乐师以乐音惑乱云霜,在安陵人被放逐前便已经遭受诅咒,失去了讲话能力。但落音深信安陵的乐音并非妖乐,而是天籁,必能感动苍天。十五年前元日,她新作神曲,以陶埙为器,在希音山上演奏,赌夜空异像。”

    “便是那个陶埙?”明玉忍不住惊诧。

    “没错,”少女回答,“但不止,还有琴瑟,还有竹笛……那是一场协奏,但据说最后能通天地的是埙声。落音是对的,她让星空闪烁出天女微笑,让夜云聚拢成乌鹊通道,让山鸟齐鸣应和,但是最后,这场正名之赌还是输了。”

    “出现了意外?”明玉睁大了眼睛。

    少女摇了摇头。

    “因为云府。”

    “云府!”明玉忽然停住了脚步。

    “云府能决定希音山的一切,明玉,”少女的脸色沉重起来,“你要记住这一点。不管是十五年前,还是十五年后,不要跟他们无端对抗。那天埙声响起,云骑列满希音山,据说云府老将军只向天空射了一箭,便结束了一切。陶埙裂了,神曲化为杂音,一切成了泡影。从此,落音绝望于世,离开未央书院,而她给安陵磬的退婚话便是这三句:爱不如别,宁可绝望,不如去死。”

    明玉怅然。

    “磬叔就这么答应了么?”明玉看似难以释怀,“姐姐,你刚才是不是嘲笑了他?”

    “我不但嘲笑了他,”少女说道,“我还嘲笑了所有人。”

    “姐姐,”明玉摇头,“他也很可怜。”

    少女沉默。

    “磬叔是个很好的乐师,那个陶埙便是他亲手做的吧?”

    “没错。”

    “可是……那也不能怪他。”

    “明玉,”少女肃然皱眉,“我说过了,云府决定一切。安陵人的一切努力,只需云府一个指头,都将化为泡影。”

    “我知道了,姐姐。”少女说道,但不知为何,她的语气里似乎总带着一点委屈不服。

    少女又看了她一眼,但不再言语。

    “真是神奇,那个陶埙……十五年前裂了,可是刚才磬叔却能吹出完美无缺的曲子。”

    “安陵乐师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器师,”少女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悲凉的傲气,“就算他们疯了,他们制作的乐器埋上十五年,也仍然是最好的乐器。”

    “可姐姐刚才说,那个陶埙十五年前裂了时,落音只吹出了杂音。”

    “对,”少女努力地摇头,似乎要否定什么,“我不知为何如此,但一定不是大家说的那样。”

    “大家说什么?”明玉惊奇起来。

    “大家说,安陵磬的乐器有秘密。”

    “秘密?”明玉又是一惊,“姐姐,你是说……”

    “不,”少女打断了她的话,又是摇头,“不是通灵,我不信!明玉,我更信十五年前的事,是必然不可以成功的。”

    “姐姐,”明玉的声音又变了,“我知道了,一切原因都是云府。”

    “你不信也行。”少女扭开了头,似是不高兴了。直到此时,这位严肃的姐姐才流露出了一丝少女的天真气性。

    “我没有不信呢!”明玉赶紧解释,“姐姐,你最近为何如此焦虑?”

    少女有点吃惊。

    “焦虑?……明玉,也许是……我太过紧张了。”

    此时终于进入了苏木岭的第六谷,两人不再谈论乐师。第六谷是药材地,药师院外几个男人有条不紊地在拣选晒制药材。

    两人走近的时候,他们依旧有条不紊地忙活,仿佛当她们不存在。但药师们后边有个女人的身影徐徐站起,放下了手头活计,走了过来。

    女人三十来岁,面目像是出事被毁,只有半边脸能看清五官,而从这半边脸仍能看出原本是个美人。

    疤脸女人过来接了定单,既不热情,也不抗拒。

    “月末药材需要运到山下,按单交付。”明玉声音轻柔,话语却是吩咐。

    疤脸女人并不答明玉的话,扭头便要走。

    少女忽地看着明玉,抬了抬下巴。明玉飞速反应过来,连忙补充:“婶子,这儿可有豆米?安陵屋院缺粮两天了。”

    疤脸女人狠狠地蹬了她一眼,把明玉瞪得站直了。少女伸手搭住她的肩,轻声说道:“莫慌。”

    疤脸女人显然觉得她们是扒皮鬼,愤怒地走来,往少女的竹篓里扔了一包东西。少女却伸手取出,毫不敷衍地打开检查。发现是豆包,这才重新包裹好。

    两人走出山谷,明玉放松下来,突然轻声笑了。

    “姐姐,我们好像乞讨鬼哦。”

    少女扫了她一眼,妹妹的笑容赶紧收起。

    “姐姐,”明玉讨好地说,“这样咱们好几天不用愁了,不过小孩儿们来了不能让他们发现,只能一点点发。”

    “明玉,”少女却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安陵素美一直不喜欢我们,你想过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家主啊!”女孩天真地笑了,在山道上活跃了起来,“谁会喜欢一个正在轮值的安陵家主?我听说素美婶子以前也当过家主,但出了事毁了容,可真是吓人,堪比云府指定安陵明玉当家主,对不对?”

    少女并不觉得好笑,脸上毫无笑容。

    “你没有发现吗?”少女赶上妹妹,“其他家主三年过后都改名出嫁了,但她却回山上了。只有她回山上了。”

    “还有我。”明玉反驳,“你忘了吗?半年后我不用当家主了,也是回山上呀。”

    半年后?这个时间让少女的神情越发沉重,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半年后,云府又会选什么人当安陵家主,”明玉的声音继续讲下去,“但我猜还是个年纪小小的女孩。他们就喜欢恶作剧耍我们。”

    “你知道就好,明玉。”少女看着她,“谁也不知道半年会发生什么。”

    “其他我不知道,但有一件谁都知道,那就是……”明玉的眼睛如同深湖跃动起云光,“云府小将军会当家。我听说还会有一个上任大典,毕竟云霜守护将军是个重要职位。”

    “明玉!”少女的声音骤然冰冷,“云霜视安陵为罪人,将我们放逐于此,身为云霜守护者,云家更是随时想铲死安陵人,你给我好好记住,一刻都不可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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