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面纱
月不挽是在半夜被疼醒的。
本来伤口不会烂的这么严重,她也不会卧床休息这么久,还未见痊愈。
这一切都是拜夜无寻所赐。
但她转念一想,倘若那时没有涂抹这药,或许便没有此时此刻的苟延残喘,她没有机会活到现在,连痛也不配感觉到了。
方才她做了一个梦。
师父说,再痛也要活下去,活下去……
去看看陌都城的灯火万家,去茫茫大漠,去沙堑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纵马奔驰,去踏足东海岛屿仙山。
一股强烈的欲望怂恿着她,和着鲜血与疼痛,死死纠缠在一起。
然而夜永远是那么静,月不挽的心扑通扑通的,一下又一下,猛烈撞击着——是活着的感觉。
无尽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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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雨今像往常一般为月不挽梳洗,只是戴了一副面纱,仅仅露出一双灵动的杏眼,朦胧间顾盼生姿。
“今日怎么戴着面纱?”月不挽道。
雨今拿着棉布小帕,正在给她擦拭脸颊,闻言似是受了惊吓般,不由抖了抖小手,眼神躲闪,道:“没、没什么,觉得好看罢了。”
“哦?”月不挽察觉事有蹊跷,却不露痕迹,随意道:“摘下来更好看。”
雨今不看她,一抹绯色却突然从脖子蔓延至耳根,慌张道:“我、我……”
“欺负我是残废?”
“没有,我不是……”
“那就摘下来给我看看,快点。”
这时,敲门声响,门外传来柘勿的声音。
“月姑娘醒了吗?”
雨今连忙应道:“醒了!”她转身就跑去开门。
哪知柘勿脚才踏进门槛,便哈哈笑道:“雨姑娘,昨日你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月不挽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注意力顿时被这句话所吸引,静待着后言。
柘勿发现月不挽正看着他,那双清亮眼眸充满着求知的欲望,又看见雨今眼神窘迫,突然把手放在唇边,咳了一声。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柘勿看向雨今,笑道:“有人深谙此道啊。”
“我、我去把水倒了。”雨今捧起水盆,离开了房间。
“我就说她好好的戴个面罩干什么,”月不挽道,“怎么回事?”
柘勿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准备替月不挽把脉,他道:“昨日暗门主来了。”
“溃痈虽痛,胜于养毒。”柘勿替她把过脉,淡淡道:“如今姑娘已无大碍,只消休养月余,每日按时吃药,伤势会很快转好。”
“嗯,”月不挽道,“暗门主怎么她了?你说清楚些。”
“大概就是,我做了一些违背魔尊意愿的事,没想到她竟在暗门主面前替我遮掩。”柘勿道,“当然,这不是因为我,而是你。”
月不挽神情疑惑,片刻,她笑了笑,道:“是嘛。”
“这事我不便多说,具体的让雨今姑娘自己说吧,”柘勿用笔墨写下一药方,留在桌上,起身淡笑道:“这心扉啊,还是要局中人自己敞开才行。”
雨今回来时,柘勿已经走了。
“雨今,你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的吗?”月不挽看向窗外,自嘲一笑,“罢了,你本也没有这个义务。”
她的侧颜一半被阴影笼罩着,生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寂寥。
雨今莫名有些难过苦涩。
那种感觉是,这个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雨今慌忙道:“我……听大人的便是。”她摘下面纱,垂眼看着地面,默不作声。
月不挽见她雪白的面颊上都是淤青,可以想见那人下手不轻,心下动了气,道:“是暗门主?”
“不、不是!”雨今陡然抬眼,摇头道。
她反应过激,否认的太快,事实显而易见。
月不挽一笑道:“柘公子都跟我说了。现在我要听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我……”雨今支支吾吾,犹豫不决。
“不想说就不说。”
“我、我说,月大人别生气……”她吸了吸鼻子,道:“尊上不许您用麻沸散,实在、实在是……”
麻沸散?
月不挽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似乎是一种能够让人暂时昏睡,失去知觉的药物,在医术上常常被用来缓解疼痛。
她之前没注意听,这才突然想起柘勿好像说什么‘溃痈’,现在已经一切无碍了,要好好休养云云。
想象中的剜肉之痛没有来临,原来是他对自己用了麻沸散。
“柘大人一番好意,我自是不能出卖他的……”
月不挽快速在心里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一遍,觉得大致能够清楚还原,只没想到在暗门这样的地方还能遇见两个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表情和话语或许可以伪装,但他们的确让自己免受疼痛,还是不要用恶意去揣度旁人了。
“谢谢你,雨今。”月不挽道。
雨今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与那苍青指印相衬,更显得单薄脆弱,有种易碎的美。
“月大人莫要如此说,”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声呜咽,“您是第一个对雨今好的人,所以……”
要说这雨今,她本是暗门最底层的初级杀手,自从来到这里,便受尽欺凌,上上下下都对她冷眼相待。
她本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说话声音小,看起来总是有些怯懦。
或许那些人觉得她好欺负,即使是同样为人轻贱的地位,也总是三两个聚集在一起辱骂、嘲笑她。
她在那里过得并不好。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照顾月不挽的任务,没有人愿意做,才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而这段时光,却是她过得最轻松快乐的日子。
雨今尤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看见人群会焦躁、恐惧。害怕与人说话,那总是令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但在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更重要的往往为人所忽视,她能凭一己之力进入暗门,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除了性格方面有所缺陷外,灵力和身手都不错。
单从纪浮桥昨日问话那件事来看,她的应变能力和伪装能力,都是过关的。
月不挽是进入暗门以来,第一个给她好脸色的人。那日床榻上,清秀的面庞,笑容干净得不染纤尘,却无形中含着种勾人的妩媚。
一双眼宛如飒风过境,凌厉、直接,又无比坦然。
那个笑容在心底绽开,像阳光洒落,暖融融的。又像一粒种子,疯狂滋长……
她始终忘不掉。
接下来的时日里,雨今每日悉心照料,柘勿也时常来同她说话,二人颇为谈得来,之于世间奇书杂论,竟不觉光阴之流逝,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柘公子学识渊博,涉略甚广,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番见地。
月不挽不知不觉间也学到了许多。
从前尚在风逆谷时,师父就爱同她讲些书中的故事和道理,月不挽也非常喜欢听,更时常从镇上买来一些书籍,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
除了青川镇上的糕点铺,她平生最爱的就是与师父谈书论剑,现下好不容易有一人能与她聊上几句,自是乐在其中。
时光飞逝,如此又过了月余。
柘勿每日替她把脉,又是千叮万嘱,雨今熬汤煎药,更无一日懈怠。
月不挽的身体终于不负众望,得以恢复如初,能够下床行走了。
这日月不挽沐浴毕,随意挑了一套素色衣裙,在房间外走来走去,觉得能够上蹿下跳的人生真是太美妙了。
雨今眼看着月不挽生龙活虎,手脚活动自如,竟然泪盈眼眶,喜极而泣。
月不挽轻抬下颌向着远处明月,微眯着眼享受清风拂面,快意道:“实在是太久了啊,我都快忘了怎么走路了!”
雨今把泪一擦,笑道:“月大人不是蹦的挺开心的嘛。”
“嗯?”月不挽回头,笑容灿烂,“小雨今也会取笑我了?”
雨今脸上泪痕未干,眼眶也红红的,连忙把头侧过去,一绺青丝落下来,她盼着能勉强遮挡些许,糊弄过去。
“你哭了?”月不挽走近,抬手撩起那缕发,又替她拭去了眼角残泪,“这是好事,有什么好哭的?”
雨今眨了眨眼,微躲了一下,道:“我、我开心……”
“替我开心?”
“嗯。”
月不挽想了想,叹道:“唉,你以后也别叫我月大人了,多生分啊!”
“那叫什么?”雨今声音清脆,又分外温柔。
“嗯……师父叫我挽儿,”月不挽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竟有些赧颜,“我也没交过什么朋友,不知道朋友之间都是怎么称呼的。”
“我不能随尊师称呼,便叫你阿月吧,月……”雨今看了看远处高悬的冷月,温柔道:“我喜欢这个字。”
“啊,我好像有朋友了呢……”
月不挽不是会轻易交出真心的那种人,雨今也不是。
她们一个立于悬崖上近乎偏执的守着孤独魂灵,一个将自己锁在一隅之地任风雨凌略仍旧驻步不前。
但其本质一样,皆是是可怜人。
连日里的相处,似乎让两颗冰封的心贴近了许多,那层隔阂也隐没在看不见的地方。
生死城仍是无尽永夜,月色却比以往的都要美,那辉光如水一般流淌在她们身上。
彼时岁月缓缓,两个少女笑的很灿烂。